27 岂敢忘恩府

  “不消三月,只需月余,月儿自然会带须卜的人头回来。”月夕亦笑伸出了右手,与秦王右掌紧紧一握。
  “好,好,很好,很好……”秦王放开了手,不住轻拍着几案,忽又想起了一件事,对月夕和声道,“你今日回来,明日便走,如此匆忙,就不回去瞧一瞧你爷爷么,他病得可不轻啊。”
  “祖奶奶和爷爷,一向都教导月儿以国事为重。”月夕淡淡一笑,又在秦王耳边低声道,“爷爷脾气那么倔,从来不肯服输。若是我急匆匆回去见他,他定然觉得我小瞧了他……”
  她朝着秦王撇了撇嘴,狡黠之气立现面上。秦王哈哈一笑,扬了扬手:“也好,都随了你罢。你一路辛劳,便在这里好好歇息……”
  “这里?宣华宫?”月夕一怔。
  “正是,母后临去前交待,这宣华宫要为你留着。”秦王又高声道:“桑婆婆……”
  一名枯瘦的老妇人不知自哪里应声而出,头发花白,穿着一身水红的衣裳,衣服紧紧地包在她那犹如一段枯竹般的身躯上。她的脸,更是丑得吓人,颧骨高耸,一张几乎裂到两腮的大嘴,面容枯晦,整个人都阴森森的透着古怪。
  她见着秦王,也不下拜,只是微微屈身致意。
  “桑婆婆……是你?”月夕见到这老婆婆,不由自主机怜伶打了一个寒噤,可仍是缓缓上前,向桑婆婆做福致礼。
  她记得这位桑婆婆。
  她是宣太后陪嫁侍女,听说在楚国时便和祖奶奶主仆相称。可她样子丑陋,性格怪异,除了宣太后,从未给过人好脸色。从前在宣华宫……
  有一次月夕睡得迷迷糊糊,突地一睁眼,却瞧见桑婆婆那张丑陋的脸近在眼前,她顿时吓得哭了出来。从那以后,桑婆婆便未曾靠近过她五尺以内。
  现在想来,桑婆婆也未曾对她做过什么。她那是只是一个孩子,睡梦中惊醒,黑暗中突然见到长得古怪阴森的人,即使她再聪明勇敢,都会有股莫名的惧意。
  只是那股惧意,直到今日再见桑婆婆,仍是不曾消失。
  桑婆婆盯着月夕,一脸倨傲,高声道:“白月夕,还记得离宫时,太后的嘱托么?”
  “月夕不敢忘。”月夕忙伏身在地,诚惶诚恐,“月夕微末之身,愿受秦王驱驰,不敢忘恩,不敢背义。”
  “桑婆婆,莫要如此,莫要如此……”秦王连忙劝阻桑婆婆,又扶起了月夕,“莫要将月儿吓坏了。”
  桑婆婆冷哼了一声,这才朝着月夕下拜,沉声道:“太后吩咐,等姑娘回来后,便住在宣华宫。老身是姑娘的奴仆,会尽心服侍姑娘。”
  “月儿多谢祖奶奶……”月夕声音微咽,不晓得是喜是苦,迟迟说不出话来。秦王似心有所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也有了些黯然之色。
  他立了片刻,兀自转身,月夕忙伏地恭送,桑婆婆亦垂首送他,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般,一人缓步踱出了宣华宫。
  月夕待秦王出了宣华宫,又候了许久,才直起身子。一转身,桑婆婆灰白的眼睛,正凝望着自己,她还未说话,桑婆婆冷冷道:“你终于回来了?”
  “是,桑婆婆,我回来了,”月夕不敢瞧她的眼睛,扭过头柔声问候,“你可还好么?”
  “除了活着,还有什么不好的么?”桑婆婆挺立着,冷声道,“你可还要回云蒙山么?”
  “师父不在了,秦王又用的着我,我不会再回去了。”月夕黯然垂下眼帘,却觉得身旁桑婆婆的身子一震。她以为自己眼花了,转回头道:“桑婆婆,你怎么了?”
  “没什么,”桑婆婆却背过了身,半晌才冷冷地回了一句,她又问道,“还和从前一样,只吃素面么?”
  “还和从前一样。宣华宫有什么,我便吃什么。”
  “很好,”桑婆婆道,“不忘本来,莫忘出处,这才不愧太后苦心教导了你这么多年。”
  “是。”
  “太后很惦记你,一直同我念叨你。”桑婆婆微微有些放软了声音,“她只念着云蒙山,临终前我问她要不要召你回来,她总是摇头,总说让你多陪着他……”
  “陪着他?桑婆婆……”月夕心中疑惑,正想要问。桑婆婆淡淡一笑,对月夕道:“你明日还要远赴义渠,还是早些歇息吧。”
  “桑婆婆,我要见小恪,我还要同他交待些事情。”
  桑婆婆面色木然,径自出了宫去,须臾便带了王恪进来。王恪一见到月夕,便叫道:“月儿,你真的要去义渠和亲么?”
  “借和亲之名而杀须卜罢了,我怎么会嫁给他?”月夕微笑道,她嘟起嘴,“他一把年纪,又脏又臭,身上还有一股马儿的气味……”
  怎比得上……怎比得上有一人身上,那和煦清新的青草气息。
  “我秦国的男儿都死绝了么?这些事情何必要你一个姑娘家去?”王恪面上露出了义愤之色。
  月夕见桑婆婆默然站在一旁,问道:“桑婆婆,吕盈呢?”
  “老身安排了她歇下了。”
  月夕点了点头,拉着王恪坐到席榻上,道:“你想说什么?”
  “月儿,你别去义渠。秦……他……他同你想得不一样。”王恪一脸愤愤不平,也不管桑婆婆就在一旁,脱口而出。
  “我自然要去,我不去义渠,秦王怎肯将关中的大军发往上党,你爹爹又怎能顺顺利利地打到赵国去?”
  “要去便我去,你去算什么?”王恪站了起来,怒声道,“月儿,你莫真当我是个傻小子。我遵从太后旨意,不可教你受半点委屈。今日之事,我便把话摊开来说,便是桑婆婆在,我也要直说。”
  他望了望桑婆婆,桑婆婆只是不动声色,双眼垂着,似乎在瞧着地面的青砖,也不知dào
  在想什么。
  王恪道:“武安君病了,可秦王搞不清他是真病还是假病。自太后故去,军中如今只服武安君,秦王与应侯都难以一手掌控。若武安君是真病,倒还罢了,无非是攻赵之势暂缓;可他若是装病,秦王便会想他背后的意图,是否是对自己不满。秦王如此着急召你回宫,便是要以你来约束武安君,提醒他:莫忘了当初对宣太后立下的誓言,如今太后虽然不在了,亦不可对秦王有异心。”
  “而你自回咸阳,绝口不提瞧你爷爷,亦是怕秦王有所猜忌……你已然向秦王表明立场,会对秦王尽忠,便已经足够了。义渠的事情,跟你毫不相干,你何必去做这样为难的事情?”
  月夕淡笑道:“有什么为难的?我若不去,你爹爹怎么办?”
  “我爹爹?”王恪愕然道。
  月夕笑着伸手,将王恪又拉坐下来:“还说不是傻小子?”她轻声道:“桑婆婆一直服侍祖奶奶,她最晓得了。秦王爷爷多年来习惯了唯祖奶奶马首是瞻,从来都不会明说自己的意思,可他的意思却又全在他的话里……”
  王恪立kè
  望向桑婆婆,桑婆婆却仍是不言不语,似乎神游物外,对于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月夕又道:“左庶长初战失利,秦王爷爷却说,败战之由,是因为自己要留兵防守义渠。言下之意,便是义渠在,秦王有罪;秦王有罪,左庶长自然同罪;义渠若破,秦王无罪,左庶长方可无罪。小恪,你说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