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孤怀只自伤

  他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嘴角还是带着微笑。
  只是他的笑容中,却充满了凄凉和悲伤;他的眼睛发亮,却是因为里面蕴含着泪光。
  “你这样不吃不喝,折腾自己,就是为了引我出来?”他轻轻叹息,声音再不嘶哑,变回了清朗与温柔,他柔声道,“你何必要这样刻意伤害自己的身体?”
  月夕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怔怔地看着他,整个人都似已痴了。她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忽然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她的手紧紧地抱住了赵括,她的手攥着他的衣服,碰到他宽广坚实的胸膛,又闻到那股熟悉的男子气息。她大声地哭着,涌出的泪水将赵括的胸口全部染湿了。她又笑了,她想同他说好多话,可她仍又是哭着。
  这三年的思念、绝望与痛楚,都在她的笑声哭声里。
  她不必说,她晓得赵括都能听得懂。赵括颤抖着手,几乎也要去抱住了月夕,可待到手一碰到月夕背上的一刹那,突然又放了下来。
  他不能再碰她,他不能叫她绝望之后有了希望,却又再次绝望。
  夜更深,风更冷,雪更大,灯光更加昏暗。
  月夕抱着赵括,立在风雪中,又哭又笑。阿璃站在一旁,乌云踏雪抖弄着身上的雪片,而远远的巷口,还有一个人也站着。他们都默默地看着。
  除了瞧着,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也不愿意做。
  不知过了多久,月夕的痛哭终于变成了低泣。她仍是抓着赵括不放,赵括却轻轻推开她。轻道:“回去罢。”
  “回去哪里?”月夕抽泣道。
  “回快风楼去。”
  “好,我们一起回去。”月夕抬起头,满脸泪痕,又露出了笑容,又握起了赵括的手。
  赵括却轻轻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沉声道:“我明日便会和阿璃离开此处,你回快风楼去。回到胡衍的身边去。”
  “你不同我一起么?”月夕愕然道。她看到阿璃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俏丽可人,一身红色的斗篷。几乎要飞扬了起来。
  她突然心中怯了,又慌又怕,她想板起脸,想飞快地跑走。可又害pà
  极了。怕他再不来哄她再不来追她了。她从前那样要强好胜,可此刻却心神不定,忽地双足发软,她身子一下摇晃,颤声道:“你……是恨我……”
  赵括叹息着望着她,一言不发。月夕又颤声道:“你要同她去哪里?”
  赵括仍是不答她,阿璃也仍是笑着。忽然之间,月夕觉得赵括离她仍是远远的。她仍是一个人站在纷纷扬扬的风雪中。她方才暖起来的身子,又变得冰冷了。
  “回去罢。胡兄想必已经等得着急了。”赵括朝着巷口那人扫了一眼,带着阿璃,进了福伯的面摊。
  月夕怔怔地望着他拉着阿璃的手,闭上了门板,又听到里面传来阿璃的笑声:“大哥,我今天为你办了这么多的事情,我饿了,你快给我做面吃。”
  而他说了什么,月夕竟然全然都没听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苦笑着,全身没了力qì
  ,在屋外的石阶上,颓然坐了下来。
  她身子越来越冷,脑子里却慢慢地都明白过来了。
  她多日前便已见过了他,其实他一早就到了邯郸。他回来了,带着乌云踏雪,可他却没去见她。他若想她念她,他怎会不与她相认?
  他要借胡衍之口劝说他娘和妹妹去雁门,所以他见了卉姬,先借卉姬来劝说她。他还见了福伯,劝服他也去了雁门。他办完了要办的事情,便要带着阿璃,离开邯郸。
  他所有的安排中,没有一件是来见她。
  他安置好了所有人,可他扔下了她。
  他曾经想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人,如今他却抛下了。
  月夕不晓得他身中数箭,是如何活了下来,是如何从长平逃了出来,又是怎么和阿璃在一起的?她头痛欲裂,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肯原谅她。
  她和她爷爷害死的,是赵国四十万将士的性命。
  一条条的人命鲜血,长平坑中的临死的呼嚎,那被鲜血染红的丹水,月夕不敢想也不能想。她心如刀绞,可丝毫也感觉不到心痛,只是木木地坐在福伯面摊门口的石阶上,任凭凌厉的风雪拂过她,似刀一般刮在她身上,将她重重包裹了起来。
  她的身上,头发上,眉毛上都是白雪,可她仍是痴痴地坐着,瞧着地上门缝中的射出的昏暗灯光,将她的身影,似有若无地拖在了灰白的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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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阿璃拉着赵括的手,晃了晃,“我今天为你办了这么多的事情,我真的饿了,你快给我做面吃。”
  她平时嘴巴不饶人,可眼下竟一句也不问方才赵括与月夕的事情,一句也不问赵括的身份。她其实已经明白了他就是赵括,可她却装成一切都如从前一样,仍是将他当成李谈、她的大哥来对待。
  可赵括却怔怔地站着,丝毫也未听到她说的话。一板之隔,他不必看,也晓得月夕坐在外面。
  这样的大风大雪,她只穿着单薄的衣裳,怎么能熬得住。若白狐裘在她身边,或者她还可以借之御寒,或者她可以偎在他的怀里……
  可她就这样孤零零地坐在风雪里。
  他甚至能察觉到她心中冰寒的滋味,他却什么都不敢做。
  他只能拼命地去想她。就似这三年来,每一次他想她,心里都会像滴血一样的痛。而越痛,就越想她。
  他听到了乌云踏雪的轻轻的嘶鸣声在外面响起,听见月夕有气无力地叫着阿雪。他忍不住,侧身贴在了一旁的门缝上,察看着外面的动静。
  胡衍仍在远远的巷口站着。
  月夕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无数雪花从她身上抖落,她的脸苍白无血色,甚至比雪还要白。
  她伏在乌云踏雪的身上,许久才喃喃道:“阿雪,这世上只有你不会恨我,仍会如从前那样待我,对么?”赵括心中顿时刺痛不已,见到乌云踏雪甩了甩头,转过头为他去蹭月夕的胳膊。
  月夕慢慢抬起头,回望了一眼福伯的面摊。乌云踏雪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旁,慢慢地朝着巷口而去。她走得那么慢,每一步都举步维艰,赵括只盼着她早些走出自己的视线,早些走到胡衍身边,他便不必那么揪心。
  可他又盼着她永远也走不出,那么他便可以一直这样看着她。
  他是怎么也看不够她,怎么也不能不喜欢她。
  月夕好像走不动了,趔趄着又趴在了乌云踏雪的身上。她的轻功从前十分好,怎么会连路都走不稳?是不是她意乱情迷、神不守舍,还是她的心痛病又犯了?
  赵括从门缝里看着月夕,突地全身发抖,蜷起了身子。一旁一直盯着他的阿璃,立kè
  冲上来抱住了他,高声道:“大哥,你……”
  赵括身子在地上抖着蜷着,双手紧紧地抱着阿璃的肩膀,声音又颤又哑:“别让……别让……月儿……听见。”阿璃被他抱住,根本来不及点头,只能使上所有的力qì
  ,朝着赵括身上十数个穴道急点。
  她的功夫实在不好,这点穴更是未曾修liàn
  到家。连点几次,赵括都是毫无好转,她急得双眼都是泪水,紧紧地抱着赵括,不住地轻声唤道:“大哥……大哥……”
  赵括勉强借着左手,扳着阿璃的肩膀,另一手运劲,在自己身上点穴。可他手指颤抖,最后两个穴道却怎么也点不准。
  外面有人拍门,是月夕轻唤道:“你……阿璃,你们怎么了?”
  看来她还是被阿璃地叫声惊动,折了回来。赵括心中一急,奋起两指,点中穴道,这才身子一松,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阿璃懒得理会月夕,只是轻柔地安慰道:“大哥,我在,我在。”
  月夕在外面,只听到赵括的喘气声与阿璃的轻声呼唤,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不晓得怎的,她心里竟然一阵阵发紧。她又怕是自己多心,赵括有什么意wài
  ,心中一横,掌中吐劲,一掌拍开了门板。
  可这电光火石之间,赵括一个翻身,将阿璃压在了身下。他再无余力起身,只埋首在阿璃的颈脖之间,沉沉地吐着气。
  有意无意,满屋**,叫人心慌。
  月夕霎时愣住了。
  赵括低声道:“阿璃,叫她走,别叫她瞧见我们……”阿璃满脸通红,微微喘着气,从赵括身下抬起头,在赵括耳边低声道:“大哥,这个女的真是烦人,别理她,我不信她就一直要这样看着我们?”
  赵括轻轻地“嗯”了一声,也喘着气,仍是埋首在阿璃的身上。
  在长平那一夜,他也曾这样抱着月夕,离不开月夕。
  月夕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忽地微微一笑,转身缓缓出了屋子。她甚至还想将一旁的门板搬起来,为他们合上,可全身酥软,手指一直发抖,怎么也握不住门板。她呆了半晌,终于放qì
  ,只是勉强扶着门,直起了身子,如梦游一般,飘飘荡荡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