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花旧事（夜魅番外）
直然斜睨了一眼那个舞姬，将手中的酒杯放回桌上，笑着凑到我耳边呵了口气道，“你要是敢喜欢除了我以外的女人，我就杀了她。”
她的口气幽幽的，似威胁又似撒娇，我懒得去分辨这些，只是稍稍侧开了身子道，“你这样我很痒。”
她看了我一眼，又坐回我身边的椅子上，丹蔻染过的宝红色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精心雕琢过的面容下眼底的风情味愈发浓重，忽然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不知道她又在发什么疯，只看见她一杯接一杯地灌酒，脸上的潮红已经把胭脂色都盖了下去，当她又一次握起酒杯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拉过她的手，“不要喝了。”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带着朦胧的醉意，拉长了声音道，“你为什么要管我？你要是喜欢那个舞姬，就不要和我说话就好了！”
我不知道她在吃哪门子飞醋，但是却从心底讨厌醉醺醺的人，不想与她多做纠缠，放开了她的手，冷着脸道，“那我走了。”
说罢我起身要走，她却飞快地扑上来，拉住了我的手，似娇嗔般道，“夜魅，你真没良心。”
我笑了一声，把她的手拿开，正色道，“我是鬼，不需要这个。”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道，“风尘味太重了。”
她虽然喝多了酒，但是神智却似乎还很清醒，看见我推开她，眼底隐约有一点泪意，道，“夜魅，你是不是没有心的？当初若不是你，我如何会沦落到千花盛世这个地方？当初没有一个人愿意多看我一眼的时候，你把我带了回来。如今外面大把的男人在等着一窥我的容貌，你却如此嫌弃我。”
我看了看她的样子，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千花盛世世主的位置还不够么？你要是不愿意，大不了现在就一走了之。”
她像是笑了笑，刚一张口想说什么，眼泪却顺着脸庞流了下来，喃喃道，“当初要是不遇见你就好了……”
我走出门的间隙听见她这一句话，嘴角牵起一丝冷笑。要是不遇见我，她的魂魄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如何还能好好活到今天。
以前的直然并不是这样的，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破烂斗篷，眼睛干净而清澈。
是什么时候，我们变成现在这样呢？是我改变了她，还是我又改变了我自己。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妖鬼巷的入口，这里常常聚集着新来的魂魄们，往日我并不常往这里来，但是今日我突然想看看，我第一次遇见直然的地方。
地方虽然没有变，但是却不见了那个干净的女孩，我暗自笑了笑，心道或许今日真是不同寻常的，因了直然的眼泪，我居然做了件这么傻的事。
怀念过去，在我看来就是傻。
我兀自笑了笑，一转身却撞上了一个人。我眼疾手快地伸手想扶住他，他却不知道如何一侧身子，躲开了我的手，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收回了我的手，淡淡道，“起来。”
他似乎是疼的厉害了，半天才用手支撑着地缓缓站起来，一身黑色斗篷，面容隐藏在其中的阴影深深处。
大约是难得的好意被拒绝，我有心想教训一下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开口到，“抬起头来。”
他没有动。
我冷笑一声，伸手一挥便扯掉了他的兜帽，出乎我意料，他居然是个女的。可以看得出原本应当是个美人，只是脸颊上夹杂许多道烧伤的痕迹，又红又肿，如同被蝎子蛰了一般。
我正想笑，她却抬起眼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嘴角的笑容还未成型就已泯灭，这样清澈的眼神，虽然神似直然，但是里面却带着一点我看不懂的神情，她拉起了帽子，遮住了红肿的丑陋伤疤，也盖住了她那双透亮的眸子。
我的兴趣从那一秒开始，从此再没有停止过。只可惜直到最后，我才明白这份兴趣已经慢慢延伸成为我心底最隐秘的秘密，我从未和任何人说过。
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她开口时声音沙哑难听，“给我孟婆汤。”
平等的口气，我从未听过任何人用这样的语调和我说话。我斜睨着她的模样，看着她摊开的掌心中满是污泥和血迹，冷冷笑道，“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彼时她咬着嘴唇，眼底是一片无渊的黑。手掌微微有些颤抖，我想那也许是她第一次杀人。
她大约是经历过一段满是血泪的伤情过往，从那一身的伤痕就可以看出，迫不及待想要忘怀，却不知道如何能够，只能寄希望与忘川水。但不知为何，我却不想让她忘却人世的回忆，不愿意她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于是我让她进了千花盛世。
我和直然说的时候，她看着我的表情有些微妙，“你又捡了个人回来？”
我点了点头，她的口气立马变得酸溜溜的，“自从我之后，这一二百年我都没有见过你带另一个人来千花盛世。”
我不想与她多做纠缠，看出了她眼底对阿川的敌意，但是更好奇川十一将会怎样对待接下来的生活，也算是我对她的一个考验。
一个不够聪明的人，是不能够呆在我身边的。
阿川很聪明。比我期盼的更聪明。
她看出了我和直然间的关系，却一直沉默不语。直然对她的百般刁难，她虽不介意，但是也从来没让直然得到一丝好处。
在那段时间中，她交到了除我之外的另一个好朋友，桥姬。对桥姬，阿川似乎是真心的，我知道在阿川眼里，桥姬像是另一个她，阿川却不知道，她在我眼里，也是同等重要的存在。
我在她身上看见了久远的记忆。
直然变得越发不可理喻，一边对我死缠烂打，一边又纵情声色，整个千花盛世被她搞得乌烟瘴气，而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阿川则是看着我笑的轻松，“不如我们除掉她吧。”
我笑起来，阿川并不知道我是鬼君，对我来说除掉直然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而我有心瞒她，只是道，“如何？”
她笑了笑，眼神琢磨不透，“彦涛。”
这件事阿川做的很好，而且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她没有将直然赶尽杀绝，反而到最后将我和直然留在一处，存心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她知道直然喜欢我，她以为我也喜欢直然，她要千花盛世世主的位置，但是她不要直然的命。
直然望着我的眼睛泪眼朦胧，她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是你逼着我从这个位置上离开。
我淡笑，“这个位置你坐的已经够久了，不如让给更有价值的人，怎么样？”
直然一直很爱哭，但是听见我的话以后，眼泪却似乎倒流了回去，笑得是何等娇艳，她俯身靠在我耳边，双手绕住我的脖子，轻轻道，“你变心了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任凭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我的肉里。
直然说，你喜欢上她了是不是。我成全你，但是我会永远诅咒你，得不到毕生所爱，哪怕我魂飞魄散，我都不会让你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直然死了，她用自灭魂魄这样的惨烈的办法在我身上印下了一个印记，她有时候确实决绝的让我很喜欢，哪怕是临死的那一刻，她吻我的双唇，咽下了所有眼泪，只留下怨毒。
然后在我怀里崩裂成千万碎片。
阿川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看了我半天却只是道，“我以为你是喜欢她的。”
我笑，我谁都不喜欢，但是我喜欢阿川越来越冷艳迷离的模样，我喜欢她心狠手辣，不折手段，我也喜欢她笑颜如花，纯真干净。她像一支罂粟，自我心底盛开，不知不觉缠住我所有心扉，再不向另一个人开启。
我以为以后会一直这么下去，却不曾想，她口中的那个人，也能从人界追到鬼界，更没想到，阿川会被他再一次摧毁。
我一直以为阿川很坚强，但是后来我才明白，那些大约是她在我面前做出的假象，以前我没有看不透的人，但是阿川伪装的很好，原来我一点都不懂得她。她的过去没有我，未来，也没有。
我无法解释我看见她自愿选择被封印时的感觉，那一刻我确实想要用尽我一切的力量，颠覆整个世界替她陪葬，可是她看着我的双眼，说，“你把我捆绑在身边，只是因为我和直然的那几分相似，可是这样你真的快乐么？”
我瞪着她，却悲哀的发现，百年的相守，我们终究不曾明白过彼此。她以为我放不下直然，我也不理解她为何一心寻死。
这样的百年，我如何能不理解她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我将阿川放入忘川，看着她的面容逐渐沉入黑暗河底，心中的某处感情喷涌而出，手指紧紧握住成拳，拿出来时全是灼伤的痕迹——
一如初见时，阿川身上的伤痕。
那是她赋予我的伤，我唯一的烙印，提醒着我曾爱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