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自嘲

  从头至尾,孟氏都未曾说一个字,许是他们二人之间再无话可说,亦或是有太多的话,却无从说起。
  待喝完整整一壶桃花酒,孟氏脸颊晕上两片薄红,轻轻放下手中杯盏,恋恋不舍地盯着自己白纤但不再细腻的手指。余光扫到在门口等待催促的狱卒,终是起身,迈步离开,再没回头。
  楚相将最后一滴酒水咽下,幽深的黑眸里氤氲着水汽,喃喃开口,似问自己又仿佛在问欲要离开之人。
  “这可是十八年前埋在丰原老桃树下的那坛桃花酿?”
  孟氏脚步微顿,身影随即隐没在拐角处。只有刘嬷嬷看到,孟氏眼里的伤怀在刹那间破碎到极致。
  往事就是往事,随风散尽了,才是真的好。
  楚相显然看出孟氏的动作,即使她不回答,他依然明白。唇角扬起复杂的弧度,似笑似愁似悲似喜。
  此生落得这般境地在他意料之中,毕竟古往今来,权臣谋权向来是君主的大忌。爬的越高,跌下来时更是粉身碎骨。
  唯一出乎意料的只是时间比他预想的早了不少。
  无论如何,能在最后一程见到最想见的人,老天待他已不薄矣。
  楚相知足一叹,笑意盈眼。其他狱卒看了,有的一脸莫名其妙,有的直摇头。
  韩语乔并未让孟氏久等,快步来至孟氏跟前,自然而然地挽过她的臂弯,匆匆离去。
  ………………
  韩国公府。
  书房内,书籍、破碎的瓷器,玉器,摔坏的板凳……真可谓满地狼藉,不堪入目。
  房内无人伺候,不论管家还是小厮全都被撵了出来。老管家和几位原来的老人在廊上抄着手面面相觑,接连感叹。
  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狗奴才竟将夫人和韩大姑娘的行踪告知了国公爷,这下惹得原本面带喜色的主子瞬间暴怒异常。
  他们几个大多是打小就在国公爷身边伺候的人,韩国公对夫人的感情,最是看得明白。
  国公爷表面上看起来对夫人不冷不淡,但是一得到好东西,哪一次不是先送到萃華院里去挑,捡剩下的才轮得到谢姨娘和其他几位姨娘。
  别看谢姨娘嚣张跋扈,得宠的紧。事实上,谁真正是国公爷心尖上的人,谁又只是表面上的风光。
  他们心知肚明。
  这不,国公爷连形象都不顾了,连声破口大骂,谁进书房都被“滚犊子”。眼下,倒真的无人敢去触霉头。
  老管家悄没声息地遣人赶紧去萃華院瞧瞧。
  过了会儿,来人回话说,夫人已经回来了,正在休息。
  恰逢韩国公从屋里打开门,一记眼风扫过去,回话之人吓了个哆嗦,偷偷抬眼向老管家发出求救的神色。
  老管家恭身静意,面向阴沉不定的韩国公,缓缓道:“回公爷,夫人已回到萃華院中。”
  说罢,抬头看看天色,复又垂首。
  韩国公面色沉冷,负在背后的双手不知不觉的紧握成拳。二话不说,径直朝着萃華院而去。
  孟氏打从天牢回来,大概饮了酒的缘故,微醺,让刘嬷嬷和崔嬷嬷在外间守着,她在榻上小栖一会儿。
  桃花酒初饮平淡,但还是有些后劲。
  孟氏这一睡就是两三个时辰,昏昏沉沉睁开眼睛,屋内光线黯淡,只看到一个人影端坐在不远处的滚凳上。
  此人是谁,孟氏心里再清楚不过,曾经不止一次在午夜梦回时分醒来,会看到雕塑般的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她总是忍俊不禁,暗嘲这人就连轮廓都显得肃穆。
  韩国公见她打量自己,不再像往日里悄然离开,而是亲自掌了灯。
  一豆烛火,欢快地跳跃着暖色光亮,映照在孟氏玉般的脸颊上,更添几分温润。
  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吸引力,浑然不觉中,让人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待到反应过来,韩国公已然伸出了手,抚上这熟悉的面庞,孟氏低头,不着痕迹地躲过。
  “你……怎么会在这里?”酒后声音微哑,孟氏说了一句话就口干的厉害,连连低声咳嗽了几下。
  很快,一杯温蜜水送至跟前,孟氏抬手接过,两口饮尽,将杯子复递了过去,示意他再来一杯。
  韩国公再倒一盏,递给孟氏,语气透着明显的不悦:“不会饮酒,逞的是哪门子的强?”
  “你来找我所为何事?”烛光跳跃中,孟氏眼眸流转,轻吐着气息,提醒说:“公爷不要忘记了我们说好的话。”
  只维系表面上的夫妻恩爱,实则再无夫妻之实。
  怎么,此刻回过味来,想反悔了不成?
  思及此,孟氏心里十分不痛快,今天不愿意跟他扯皮。于是,便板着脸,神情狠狠地看着他:“公爷有事还请快些说吧,我要休息了。”说着,欲要再闭上眼睛。
  “……”韩国公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了孟氏的小臂。
  他憋了半晌,才不甘心地道:“你是我的妻,无事还不能近前,难道,你心里只装着那个姓楚的人?”
  孟氏见他又开始掰扯这件事情,不想与之争论不休,只得暗地里咬牙:“你又发什么疯?”
  “我疯……呵呵……”韩国公自嘲的笑道:“我是疯了,这么多年来,你从来不把我当做夫君,我在你心里究竟算是什么?”
  他起初以为只要孟氏嫁入韩家,就会收了心跟了他。后来,他认为只要两个人有了孩子就多了更多的牵绊。
  虽说夫妻之间未曾享过画眉之乐,但是也是互相尊重,相安度日。
  韩国公承认,在圣上下旨决定惩治楚相一干人等的时候,他是大感痛快人心。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没有走进孟氏的心里。曾经有多少钟情,现在就有多少讽刺,多少无情。
  等了那么久,还是等不来他所期许的。
  倏而,孟氏忽然想得明白,顿时,脸上连不耐的神色都无,只是淡淡地看着韩国公。直叫韩国公心底发凉。
  “当年我本就不属意与你,韩孟结两姓之好纯属勉强。强扭的瓜不甜,这般简单的道理国公爷非要亲自尝试一下才懂,我小小女子奉陪就是了。可是,如今你再来质问于我,又是何道理?”
  “你——”韩国公闻言,强迫自己按耐下想要伸手掐住眼前的喉咙的冲动,真想让这张长得如此好看而说出的话顶尖带刺的嘴巴闭上,他盯着孟氏被岁月打磨的愈发成熟的容颜,想要呵斥的话却堵在喉咙里难以吐出。
  事实上,他忘记了自己才是理亏的一方。二十多年来,他才是错的离谱的人,还妄想着她的真心,真是痴人说梦呀!
  韩国公瞪圆了眼,狠狠地道:“这么多年,我做的还不够多吗?难不成你就没有一点感动?”
  “呵呵……”孟氏听后,愈发哭笑不得,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反问道:“你做了什么,纳了数房妾室,还是独宠谢氏?将我禁锢在方寸之地,还是荒待岁月的折磨?若你给我一纸休书,倒还落得两地清闲。”
  “休书?”韩国公咬牙切齿的说:“你休想,这辈子你注定只能是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