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外放

  亥时,赵顯一身风尘地从外面赶回营。
  行军打仗多年,他从来都是与众将士同吃同住。
  如今身在渝州,只是暂住,更是给那些前来巴结的人无数闭门羹。州县的官员不论大小全都慕名而来,出乎意料的是准备妥当的腹稿毫无用武之地。
  贴身侍卫双手接过赵顯随手扔过来的短鞭,转身放好。随后有人抬着大木桶进来,热气腾腾的水雾氤氲中携带着浓浓的草药味。
  一股子腥味刺鼻的紧,赵顯微微皱眉,二话不说,解了衣袍,大步跨进木桶中坐下。
  往日的伤痕道道分明,近日来连绵阴雨天,伤口处难受的厉害,这才命军医煮来草药来沐浴。
  大概是饮了不少酒大缘故,赵顯倚靠在桶壁上,少顷,劲头上来,他已然有些昏昏沉沉。索性闭上眼睛,将所有烦恼事抛到一边。
  “王爷……”侍卫站立一侧,低声唤了一声,毕恭毕敬的将杯盏递了过去。
  依照赵顯的警觉,早已经醒过来。奈何侍卫端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自家王爷有所动作,疑惑地抬眼看了看,只是一眼,复又垂下头规规矩矩侯着。
  赵顯沉默着,佯装睡着。其实已将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在脑海里反复考量,心里想了多种可能。
  怎么想怎么觉得事出蹊跷,渝州离京甚远。在离开京城前,他已经收到确切的消息说皇帝暗中将楚相国贪污受贿的罪证人证收集齐全并做了安排。
  幼时,母妃早早离世,留下他们兄弟二人,相互扶持,相依为命。皇帝护他长大成人,他为兄长征战沙场,守疆卫国,开疆拓土,自是不在话下。
  即使兄长身在最高处,也不曾隐瞒过他什么,赵顯深觉此时被皇兄调遣出京,定然要有大动作。
  难道……
  被脑中闪过的念头惊了神,赵顯猛然睁开眼睛,吓得一旁的侍卫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敢窥探。
  哪个不晓得王爷连日来的脾气不大好,阴晴不定。他们这些近前侍候的人,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殃及池鱼,此时此刻,不该多言,就要乖乖闭嘴,沉默是金。
  赵顯拿接过尚温的茶盏,喝了口醒酒浓茶,放下杯盏的同时听到了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他没有转过头,心里却清晰地知道来者是何人。
  赵顯挥手令手下退出营帐,顷刻间,便有暗卫跪拜在赵顯面前。
  暗卫将京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毫不隐留地回禀清楚,皇帝果真如他料想的一般,真的要将这条大鱼收网了。
  楚相位极人臣,常年身处高位,即使事情做得再干净,多年的病垢要深挖下去也是势不可挡的。
  这就像一个看起来健康无恙的人,一旦有一个病根被挖掘出来,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的一发不可收拾,又或者病来如山倒,令人措手不及。
  楚相做的事情倒不足以引得赵顯发出深叹,在他心里,臣子就是臣子,为人臣,担其责,忘了本分就该杀。唯一值得可惜的,是这厮有一双金童玉女般的儿女。
  楚予,年少就以神童闻名于京城。长成人后,更是才貌双绝的公子,德行出众,美誉天下,多少深闺梦里人,又惹得无数风流才子眼红成疾。
  且与韩晟延一起被世人赞为京城双公子……然而,这些全部不是赵顯所在意的,唯一让他心有不悦的是,楚予与韩语乔多年相伴长大的缘分,那种青梅竹马的情谊到底有多深厚,赵顯从小生活在勾心斗角之中,不曾体会过,实在想象不出那是何种感受。
  要说那两人只有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也就罢了,偏偏还有牵扯不清的男女之情,这正是他着恼之处。
  赵顯虽说爱恨分明,但在情敌遭难之时,凡是正常人不免有些快意,但高兴的情绪转瞬即逝。当他听闻了韩语乔为此人伤心欲绝,奔走求救时,脸色冰冷的快要结出冰碴来了。
  一思及那人泪水涟涟、楚楚可怜的模样,赵顯只觉得整个心都是疼的,只恨不能身生双翼飞回她的身边去。
  于是,接下来的日夜里,赵顯用了短短两日处理交接完手头的事情,赶忙起身往京城赶去。
  京城,皇宫。
  御书房里灯火通明,所有伺候的人在外面听唤。
  房内,着一身品级不低官服的人拱手跪拜在书案前,神情泰然自若,不急不缓地对皇帝回禀:“陛下,靖王已然得到消息,正在回京途中。”
  皇帝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啪”的一下将朱笔掷于下跪人的面前,低斥道:“无用!”封锁消息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陛下息怒。”来人深深叩首,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出主意道:“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待盖棺定论后,即使亲王爷回来了,也是无力回天。”
  皇帝闭眼,揉着隐隐作痛的眉间,吩咐道:“平身吧,这件事情做的利落些,但凡留下痕迹,你也不必来见朕了,陪着一块儿去了便是。”
  “臣遵旨,只是……”下跪官员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身子为难道,脸色不复方才淡定,犹豫着要不要说。
  “卿还有何事?”皇帝问道。
  “臣下有一言,望陛下格外开恩。”官员再次双膝跪下,拱手拜倒:“陛下,楚府主母已然过世,府中一百单八口人全被收押,其嫡子楚予和嫡女楚笑微不知您打算如何处置?”
  经这么一提,皇帝才恍然想起几年前见过的那个不卑不亢的翩翩少年郎,听说此人与自己伴读关系甚密。他这次不让韩晟延插手,正是变相地划分界限。
  细细想来,那人确实是个人才,这般随其父死了,倒真是可惜。
  皇帝暗暗在心里揣摩着,无意中转动手上老玉的扳指,稍稍思索,才道:“免其牵连治罪,他是个难得的,倒也不必放在京中,随便寻一处打发他做个小官,若他能安分守己,则也罢了,可如果……你可明白?”
  “臣下遵旨,臣下告退。”紫服官员磕头谢道,接了皇帝口谕。
  紫衣官员直到出了正阳门,才重重吐出胸腔内的一口浊气,望着西方天牢的方向,心中喟叹:玟衡,为师只能帮你至此,今后就要看你自个儿的造化了。
  但愿远离这是非之地,安安生生地过完一生。也算全一全我们师生一场的情谊了。
  紫衣官员没有回头,径直奔向天牢,宣了圣谕。不便多加逗留,他还要按照皇帝的意思将其他事情给悄莫声息地办了。
  再说,皇帝怕夜长梦会多,又怕如果不经三堂会审就定了罪,会遭非议。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拿出铁的证据,认证物证俱在,狡辩不得,加之楚相对罪名供认不讳。
  下旨将重犯绳之以法,下狱的下狱,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
  不出几日,最受关注的楚相在天牢里却忽然病重,一病不起,毫无往日风姿可言,缠绵病榻,大有奄奄一息之势。
  皇帝特以仁慈之名,赦免其死罪。此番举动不但没有遭到反对,反而得到朝廷内外一致赞誉,百姓大呼,仁君当世,盛世繁华。大熙之福,百姓之幸。
  皇帝闻之,嘲讽一笑。
  然而赵顯回京途中,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相比来时速度提了不止三倍。赵顯心里越是焦急着赶路,这回京的道路就愈发的长,仿佛遥遥无期,望不到尽头,拼了命的努力也看不见在路的另一端等他的人。
  但是,一路上并不太平。
  行至傅县,青芒山脚下,他们突遇一帮黑衣人,看黑衣蒙面人的武功套路,无疑是江湖杀手。
  赵顯仇家太多,不知道是哪路的买通杀手前来刺杀他。
  他们一行人赶路疲惫,再加上这些死士以逸待劳,全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刀光剑影间,赵顯一瞬间的失神,右肩上中了一记暗箭,流出的血呈乌黑色,强烈的剧痛令他眼前一黑。
  有侍卫惊呼一声:“王爷!”
  其他侍卫见着在家王爷受伤,立即杀红了眼,各个上了真章,不多时便杀得黑衣人连连败退。
  见大势已去,剩余的黑衣人纷纷抹了脖子,宁死不被俘。有侍卫去检查,不是咬破了藏于齿间的毒馕,就是用剑自裁,无一活口,身上不曾留有任何暗记。
  这般一来,竟是无从下手追寻,不难看出雇主的深思熟虑,并且还晓得他们必经此地,才会早早地打下埋伏。
  赵顯皱着眉服下药丸,略一思索,扶着简单包扎的胳膊,困难地吐出两个字:“回京。”
  众人齐道:“是!”
  他们清楚,靖王爷岂会善罢甘休,别人咬他一口,他必加倍讨要回来。只是眼下,他们王爷心里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韩大姑娘啊韩大姑娘,有靖王爷这般痴情的汉子,不要放过好不好?
  有人找来马车,赵顯即刻下令上路。
  另一边,楚予出身高门,才华横溢,本该在朝中做官,步步高升。结果只落得外放,做个芝麻点大的官。官职卑微,管辖之地更是出了名的穷乡僻壤,南部蛮族。
  传闻中说,前几任的当地官员不是意外死亡、失踪,就是半夜里抱着包袱携家带口落荒逃亡,久而久之,此地足以令其官员望而生畏,闻风丧胆。
  韩语乔闻之,心惊不已,立即求了韩晟延,想要再见见楚予。焦躁的等待总是漫无边际,让人无力。韩晟延带回的消息正验证了她心里的不安。
  楚予不愿意见她,楚予竟然不愿意见她。
  沁蘭院内,只留一盏烛火,映衬着韩语乔近日来憔悴的面庞。
  夜里常被噩梦惊醒,喜禾见着她可怜模样,心疼自家姑娘受此煎熬,不得不煎煮了安神药端来。
  空气里弥漫着苦涩味道,韩语乔闻着不舒坦,微微皱眉,看了喜禾一眼,挥挥手示意她快快端走。
  “姑娘,您大病过一场,可千万不能糟践自己的身子啊……”喜禾安慰道,捧起药碗,用调羹盛了,吹了吹热气,送至韩语乔唇畔:“要是楚公子和楚姑娘知道姑娘为他们这般伤心难过,心里怕会内疚不已。”
  韩语乔低垂着眼睫,直盯着自己的双手,自嘲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遭难,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重活一世,又怎样,还不是看着在乎的人吃尽了苦,还不是要忍受着煎熬的心痛吗?
  楚予本该是一生顺遂,若是他此番迈不过这道坎儿,那么后果真的不是她能承受的来的。本以为经历过生死,就会看淡许多人情世故。不料想,越是这般,她愈发在乎,愈发看重生死。
  多日来积压在胸口的阴郁,令人喘不过气来,韩语乔自打听了楚予要外放的消息后更是哭肿了眼睛,暗暗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便忙拭去泪。
  喜禾哽咽道:“楚公子他们是好人,好人有好报。楚公子那么重视姑娘,您保重了自己也是算成全了他吧。”
  昔日嘴笨的小丫鬟陪着她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眼下又绞尽脑汁地组织话语来安慰,韩语乔显然将喜禾的话听进心里了,不再皱紧了眉头,却难免苦笑道:“我喝了便是。”
  喜禾闻言,心下一松,姑娘肯喝就好。她低着头,将药喂给韩语乔,眼神里闪过不忍,心思辗转:自己是不能告诉姑娘,楚公子与楚姑娘明日一早就会启程,赶往南蛮之地。
  王女医说了,若是姑娘心脉再损,余毒入侵心脾,就会有性命之忧。她从不敢怀疑王女医的叮嘱,于是只能欺瞒了姑娘喝下安神药,一觉醒来,就算得知了他们离开的信息,假以时日,也会慢慢缓过来吧。
  ‘姑娘,喜禾不是故意要瞒着您的啊,可您的身子和命在喜禾眼中胜过任何人,若果您要恨的话,喜禾一人受着就好。’
  喜禾这样想来,果决地喂下整整一碗药,待韩语乔有了倦意,才扶着她去床上躺好,盖好被子。
  韩语乔日日梦魇,喜禾习惯寸步不离,轻手轻脚搬了滚凳守在她的床前。喜裳见之,不由轻叹。她曾多次要求替换喜禾值夜,然而一向没有主见的喜禾却出人意料的铁了心要伺候姑娘。
  喜裳不愿勉强,见着此情此景,感触颇深,更不忍打扰,只在喜禾实在禁不住困意后,为其披上了一件衣服,遂悄莫声息地退回外间。
  翌日,长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