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归宿 三

  八月之后,向山西大举进军的各路明军进展迅速。
  赵当世、郭如克与广文禄三路军队,赵当世军首先由风陵渡过黄河抵达山西蒲州。顺军往太原府城收缩兵力,晋西南形同虚设,各地衣冠介胄迎降如云,仅平阳府有顺军大将党守素招徕散兵游勇近万人驻防——党守素在陕西时因驰援榆林卫,与高一功同败于孙传庭之手,也逃到了山西,李自成责令他戴罪立功收拾地方。
  赵当世以覃进孝奉义前营两千人为先锋,三日之内,先后在平阳府城南部挂甲庄、太平关、三磴山等多处击败顺军,扫清了守野顺军。覃进孝回来见赵当世的第一句话就是“闯贼胆已丧尽,虽有兵,但士气全无,我军攻之,如摧枯拉朽,一往无前”。
  军队之重,在于军心。先后历经北京、真定、禹门渡等多次关键决战的失败,顺军几年征战积攒下来的心气荡然无存,人人闻敌至,再也没了当初如虎待战的气势,无不是风声鹤唳,唯恐奔逃落后。兵差一口气,在你死我活间不容发的战场上,与行尸走肉无异。
  郭如克军同时从禹门渡入晋,与赵当世军会于平阳城外,五万余大军将平阳府城包围得水泄不通,即刻展开攻势。
  平阳府城攻城战,赵当世有意尝试利用大数量的火炮攻城。这几年,赵营的火器坊在湖广开枝散叶,规模愈加壮大。在陆朴一、何大化等专业人士的苦心经营之下,培养出来一大批可以熟练制造包括一号红夷炮、二号红夷炮及大佛朗机炮在内多种制式火炮的能工巧匠。且制造过程中逐步规定了铸造时所需要依照的各类数据,比如铸造铜铁用料比例、炮管长度、管壁厚薄等,皆立标准,各地火器坊在铸造相应火炮时必须一丝不苟按照既定标准行事,是为“模数”。
  模数的存在保证了火炮铸造各部件的安全吻合,并可互换。为了提升铸造效率,何大化与何可畏商议后,由承宣知政院进行最高级别的统筹,将火器坊的工作内容改革,把原先各地火器坊分头铸造整门火炮的方式改变为某地专责生产一到几项火炮配件。像武昌府的火器坊专门生产炮管、江陵府的火器坊专门生产炮耳、承天府的火器坊专门生产炮车轮毂此类种种,最后各地火器坊分别将成品运送至襄阳府火器坊总部进行统一组装。各地火器坊的工匠需要精熟的业务范围因此大大缩小,既增强了专业熟练度,也极大提升了铸造速度。
  从模数的标准统一出发,对于炮手的训练成本也大大降低。大多数时候,即便没有实炮进行操练,炮手也能预先熟悉相关流程及火炮相关数据,有关火炮装药的配比、铣尺与炮表的使用规范等知识都可以提前学习,等上手火炮,自能少去许多磨合上麻烦。
  何大化后来针对炮手操练又补充了些内容。首先规定,后续引进新的炮手,必须是能看懂图纸、识得文字的良家子弟。如此一来,这些新炮手在后续对使用铣尺、炮表以及理解弹道相关领域时能学得更加透彻和迅速。故而炮手的待遇高于一般兵士,因为他们所需要掌握的技术更加复杂、学习成本更高。在此基础上,何大化与劳崇汉合作翻译了不少西洋火炮书籍,更引进西洋军队操作火炮时的仰、平、倒三种射法,严格规范了炮表的使用方式,对炮手进行进一步的锻炼,显著降低了演习场上的脱靶率。
  在最新的试炮演武上,最优秀的炮手甚至能在三炮之内准确轰击近二里外缓坡上的标靶,这样的成绩是明军此前闻所未闻的。以至于有目击的明军发出“大炮之利远胜鸟铳,而今准头亦不输,复将鸟铳置于何地”的兴叹。当然,鸟铳之重要,当前绝对不可能被火炮取代,但由此可窥见不断追求进步的赵营在火炮运用方面的得心应手。
  这般集火炮铸造和炮手训练为一体的、成体系的高效流程令赵营在短短几年时间内生产出了大量的火炮以及培养出了许多可靠的炮手。
  赵当世在平阳府城外光架设专用于攻守城的一号红夷炮就有近一百余门,此外,二号红夷炮、大佛朗机炮作为补充火力零散期间,更有火器坊近期新研制发射“开花弹”、被命名为大虎蹲炮的一种臼炮。虽说以当前的生产力与技术水平,尚无法克服引信设计与炮弹强度两个研制开花弹的难关,但这难不倒赵营火器坊。真的实现能够起爆的开花弹做不到,那就迂回前进,将之改为填装火油、炸药包等物什的形似“开花弹”,再利用后续诸如火箭点火等方式形成杀伤。虽然麻烦,但威力仍然不容小觑。
  当其时,顺军在平阳府城外凿重壕、立坚壁,阻碍明军前进。明军数百门火炮在城外一二里的阵地上分别排布,或临坡设立、或密布平原,上下一望,犹如道道可以移动的城墙。
  随着赵当世中军大纛挥动,短短半刻钟内,覃进孝阵地自城西外放炮、李延朗阵地自城东外放炮、王光恩阵地自城南外放炮,瞬间硝烟四起,大炮响若霹雷,声震三百里。
  利用窥远神镜负责观望远端炮轰情况的炮师不断摇晃手中三角小旗,发出号令。
  “铣帚——”
  炮手一轮炮发,开始有序地着手清理犹自高温散发着白气的炮管内膛。
  “锐照——”
  炮手利用火折子等物件对膛内照明,查看具体情形。
  “旋刀——”
  照明之时,专门有炮手利用刮刀与刮铲刮除膛锈和旋光内膛。
  “药旋——”
  压底的火药装入炮膛。
  “药撞——”
  炮手们将火药压得更加紧实,便于点燃爆发。
  “铳垫——”
  炮师再呼,炮手们依据方才炮击反馈回来的具体情况,利用铣尺、炮表等,将专制的垫脚垫于炮尾以调整修正俯仰角,力图使下一次的炮击更为准确。
  “”
  细分过后的操炮步骤虽然乍一看繁琐了不少,但训练有素的炮手们动作如飞,根本没有半点迟滞。因为各司其职,每名炮手对于自己的职责非常熟练,操使火炮的速度实际较原先快了不止一倍。此外,火炮使用时的可靠程度由是大大增强,从前几年开始,赵营火炮的炸膛情况就开始直线下降。慢工出细活,细活熟练之后,带来的效益就是质的飞跃。
  昨日发炮轰城,至今日午时,有塘兵回归本阵,报称“西城崩二十余丈,我兵由崩处入城”,后续又报“覃统制厚甲登先,与勇士十余人领头杀进城中,贼兵虽众,莫能当其锋”。
  郭如克在侧,闻之笑道:“自打进了山西,老覃可卖命,仿佛一夜回春。”
  赵当世摇头道:“确是回春,听说他与火器坊番僧何大化的女儿打得火热。你看他原先对火器嗤之以鼻的一个人,现在指挥起火器部队的手段,军中哪个比得上?”
  郭如克哈哈一声道:“枕边风、密传经,果然厉害。”
  特勤指挥使司指挥使庞劲明这次也随军征战山西,说道:“前两日我经过老覃营帐,听他在帐内神神叨叨不知念什么经文。我想他与何大化那帮子番人走得近,该不会信了那劳什子的天主吧?”
  赵当世道:“信天主要找番僧受洗,时下军中没有番僧,他或许只是提前准备而已。不过,他与何大化的女儿若真的结为连理,信天主怕是逃不掉的。”
  郭如克若有所思道:“据说天主劝人从善,老覃信了天主,往昔的戾气能收收也好。”
  庞劲明遥望摇摇欲坠的平阳府城,叹道:“火器真乃神器,如此威力,就算李闯在太原府城龟缩不出,大炮齐轰,岂有他遁形之处?”
  众人正谈,忽塘兵来报,说道:“我军三面入城,贼兵鸟兽散,贼将党守素、党孟安等为覃统制生擒,请示王爷发落!”
  赵当世转对郭如克与庞劲明以及更后边的周文赫道:“老郭、老庞、老周,还记得咱们头一次去闯营时,最先接应咱们的便是这党守素吗?”
  郭如克大咧咧道:“怎么不记得,这党兄弟人还不错,接地气,不像闯营其他暴发户人五人六的。”转而一叹,“世事无常,一晃十年过去了,昔日咱们为闯营座上宾,今日党守素却成了咱们的阶下囚。”
  赵当世会心一笑,吩咐那塘兵道:“告知覃统制,好生安顿党守素,别伤害了分毫。”
  塘兵领命而去,郭如克啧啧道:“人就得多做好事,你看,党守素当初对咱们客气,总没料到现在换回的可是一条性命。”
  庞劲明望着平阳府城顺军大旗纷纷落下,大明旗帜渐次取而代之,问道:“主公,恕属下多嘴一句,你待闯营众将不薄,除了死在战场上的刘宗敏等人,似田见秀、吴汝义、辛思忠乃至此前王文耀、任光荣、叶云林、冯雄他们都好端端的养着,一旦抓到了李自成,该当如何?难道也把他供起来不成?”
  赵当世听到这里,原先还带着笑容的脸色顿时一敛,沉默良久,乃道:“李自成必死。”
  庞劲明咽口唾沫,道:“可说起恩惠,党守素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求的一命,李自成当初可是出力帮过我军的,我军能从小做大,少不了他大恩。他若归降,以此恩情相求,难道不能苟活?”
  赵当世叹道:“李自成对我有恩,我岂不知。实不相瞒,每每思及往事,我对李自成,更多的还是敬佩与谢意。可是,这是我与他的私情,着眼天下,李自成绝不可留于世间。或者说,从他称帝的那一刻起,他若不能灭我,就注定了死路一条。”
  当下郭如克、庞劲明、周文赫等人心中皆凛然,不约而同俯身对赵当世行礼道:“属下知道了。”可是偷眼瞧去,却见赵当世的嘴角微微颤动不住。
  北直隶宣府镇怀安卫,大雨稍歇。
  侯大贵把一位客人送出门,复回堂上,一冲营统制闵一麒道:“我觉得这吴国贵不可信。”
  “何以见得?”侯大贵沉沉坐上椅子,轻抚下巴,“他可说了要救孙传庭。”
  半日前,忽有名吴国贵者自称受平西王吴三桂所托,与侯大贵密谈。侯大贵从他那里了解到,吴三桂目前驻军宣府镇城,有心反正归明,特来寻求合作。合作的要点之一,便是联手解救正困在柴沟堡的孙传庭军。
  闵一麒回道:“属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心惊肉跳得紧。”
  侯大贵瞥他一眼,道:“你是带兵还是算命的,怎么学起神棍来了?”转而道,“他说了天花乱坠我也懒得多听,只是解救孙传庭这事,若有吴三桂策应,大大有利。”
  靖和中营统制郑时新同在堂中,亦道:“此乃关系我军数千人安危的大事,只凭吴国贵一张嘴,确实不足以托付。属下以为,雨势尚急,柴沟堡还能再挺些时日,不如等后续援军到了宣府,再做打算。而今先与吴三桂周旋着,见机行事。”
  侯大贵沉吟道:“就这么办。”
  另一边,吴国贵出了怀安卫,快马加鞭赶回宣府镇城,不想却在中途撞见了一样着急回去的高大节。
  “吴老哥,你这是”高大节收了刀,驻马问道。
  “王爷让我来,先稳住侯大贵,以便后续安排。”吴国贵看着高大节面色有异常,再看看他空荡荡的身后,皱眉道,“你事办的怎么样了?”
  高大节摇头道:“唉,我连夜跑回来的。事情有变,得速速通知王爷。”
  吴国贵见此情形,大致明白了些,转头看了看在雨中影影绰绰的怀安卫城,咬咬牙重重的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大喝道:“咱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