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卞流光视角

  卞流光的父亲权倾朝野,母亲却只是父亲当年书生时期娶来的乡野村妇。
  母亲很美,不然也无法生出现在的京城第一美人卞流光。
  父亲当年穷苦时口口声声说着这辈子只爱她一人,把母亲哄得团团转,竟愿在他还是书生时就下嫁于他为妾——仅仅是因为他说没有正妻的书生更容易得到孔夫子的眷顾,才更容易高中。
  就这么一席一听就是瞎说的话,母亲竟还信了,也许是内心清楚但是却无法舍弃想要嫁给他的愿望——哪怕只是为妾。
  父亲的家里有着各种烦心事杂事,自从母亲嫁进来之后,这些事情都得母亲料理,地里的活家里的洗衣做饭,全都被那些所谓的“亲人”硬压到了母亲的身上。
  就在那种环境下,母亲生下了第一个孩子,那是个女孩,也就是今后的京城第一美人。
  可现在的卞流光,却是个压垮她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父亲家里不需要空有美貌却生不出男孩的女人,哪怕母亲任劳任怨为这个家付出了整个青春。
  她还是被那家人逼死了。
  在父亲高中的那天。
  小小的卞流光只记得那天的雨很大,一直护在她身前的母亲为她抵挡着那些所谓“亲人”打骂。雨很大,母亲被人强行剥光了丢在了雨夜里。
  那是村口。
  小卞流光跌跌撞撞的,用她刚刚学会的小步伐连滚带爬地来到了村口。
  村口围着一群人,他们嘴里污秽的言论是她那时不可理解的,她挤不进去,却被人发现。
  那人笑着说的话让卞流光记了一辈子。
  “瞧瞧,通|女干|荡|妇的女儿来了,大家赶紧让让啊。免得等日后人家当了楼里的红牌不让咱们进呐!”
  明明听不大明白,但是卞流光知道,这就是侮辱的话。
  她无言,顶着所有人的嘲笑或不怀好意的目光挤到了前面,那场景是她一辈子的噩梦。
  慈爱的母亲趴在泥地上,她因为多年劳累已经黑了许多的身体上全都是脏兮兮的泥水。长发已经湿透,她死死捂着自己的脸,长发把她整个人围住,仿佛为她抵挡雨水。
  可是却抵挡不了所有人淫|邪的目光和侮辱性的话语。
  卞流光哭着跑上去抱住她,母亲却狠狠把她推开,不去看她。小时候的卞流光不明白这是为何,长大的卞流光却能体会到母亲当年的感受。
  母亲不想让她的女儿看到她这副模样。
  所以便有了接下来的事情。
  母亲死了。
  一头撞死在村口的大石像上,大雨洗刷了石像上鲜红的血迹,却洗不掉卞流光的记忆。
  母亲是被她害死的。
  卞流光内心深处这么说道。
  直到她成年后,直到她成为所有人夸耀的对象后,直到她的父亲因为贪污受贿被抓捕后……她的内心依旧如此说道。
  父亲被抓的那天,雨很大。
  所有人哭得都很惨,唯有卞流光,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哭喊着冤枉的人。
  面慈心狠的正妻,多次抢她首饰衣服的二小姐,看她一直不顺眼的三少爷,多次训诫她的老夫人……道貌岸然的父亲。
  父亲很狼狈,头发黏在脸上的模样让她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小时候那噩梦似的一天。
  卞流光想着被抓了也好,全家为母亲殉葬也好。
  她那心中蓦的一松,而后又不合时宜的浮现了那道白色淡然如修竹的身影。
  那是她午夜梦回间最好的回忆与慰藉。
  到底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没有再次见到他。
  不甘心没有告诉他……她心悦于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国破了。
  卞流光被押送大牢中才知道这件事,她本不在意,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了灵魂,甚至不想存活于这世间。
  国破了与她何干。
  可她却在牢狱里看到了她心底藏得最深的影子。
  他变了,却又没变。
  他更加颓废了,她心疼了。
  卞流光突然有了一种想要活下去的想法。
  她笑着拿出母亲生前最爱的花儿,她知道的,他喜欢白花。
  果然,他的眼神变了。
  卞流光觉得牢狱内的这几天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几天。哪怕之后她宠冠后宫也没有这么开心过。
  可惜开心的日子都是短暂的。
  她被人派到去当下等宫女,每天除除草,浇浇水,日子倒也算是清闲。
  直到一日她除草时看到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儿,那花瓣颤颤巍巍的,在阳光下仿佛变得微微透明。
  卞流光不可避免的想起来两人第一次相见时的少年。
  少年每次看向花儿的笑容总是让她忍不住动容,她也对着花儿露出了个与少年如出一辙的笑容。
  这个笑容,改变了她的一生。
  卞流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周帝动过一分的心思。
  那个男人太强势了,不是她这种普通的女人可以掌控的。
  她很聪明。
  也很敏锐。
  她发现了周帝喜欢她当时露出的笑容,于是她见到他便这么笑。
  果然,就因为那笑容和她伪装出来的淡然,周帝对她愈发宠爱。
  却始终清冷。
  他不爱她。
  也不喜欢她。
  卞流光不明白,却发现了那么一丝的不对劲,周帝喜欢伪装淡然的她,而她某次对镜看去,却发现那样的她,好似是在模仿自己记忆深处的少年。
  她在那一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不敢细想。
  也不能细想。
  少年要被问斩了。
  卞流光哭了一夜——那是她自母亲去世后的第一次哭泣。
  她无法阻拦,也阻拦不了。
  卞流光甚至还想着若是少年去了她也不如跟着走了。
  反正这世上,她唯有他了。
  可少年却被周帝赦免了。
  得到这一消息后。
  卞流光的第一反应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完了。
  这是她第一想法。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只知道,自己藏了许久的少年,被自己拦了许久的人,发现了。
  但少年还活着也是天大的好事。
  卞流光时不时派人为他送衣服,又时不时亲自过去看看他。
  直到为他送琴后。
  那是卞流光第一次看到周帝发怒的样子。
  周帝闯进她的寝宫,砸了一地的碎片,看着她,道:“你不是她。”
  卞流光也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她只知道,她失宠了。
  宫内所有的妃子都逮着机会来落井下石,唯有那位贵妃娘娘。
  她听说过她。
  婢女出身却能翻身成为贵妃,成为现在宫内最大的女人,不可谓是没有本事。
  卞流光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的贵妃时,是在她被人欺负时。
  贵妃竟不似传闻中的美貌。
  她只生着一张普通的脸和极美的眼睛。
  贵妃时不时就会来看看她。
  竟大有一种想与她搞好关系的意思。
  卞流光不动声色,只附和着她。
  次日贵妃便受宠了。
  那一段时间的恩宠大大盖过了她之前的风头,牡丹大红这种只有皇后才有资格穿的衣服周帝竟许诺贵妃可穿。
  这是什么意思已不言而喻。
  卞流光竟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松这么一口气。
  也许是因为周帝把注意力转移了吧。
  卞流光那段时间很安分老实,几乎把自己当做透明人,她想要偷偷去看容仪,哪怕只是一眼,也想要去看看他。
  却被琴阁口的侍卫拦住。
  周帝不允许任何人看他。
  他整个人都仿佛被周帝所占有,仿佛成为了周帝自己的,不允许任何人来抢夺。
  卞流光是怎么回宫的她都不知道。
  她愣愣地瘫在地上。
  眼角竟不自觉渗出一滴泪。
  之后她各处打听容仪的消息,所有人却避之不及。
  周帝把容仪这个人都设为了禁词。
  完了。
  卞流光也不知道什么完了。
  再次见到容仪是在宫宴上。
  那是宴请番邦外国的宴会,容仪却以琴师的身份出现。
  那一袭白衣,淡然如雪的模样勾起了卞流光久远的回忆。
  她却看向周帝。
  周帝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那是她看向容仪的眼神。
  卞流光惨然一笑,面色苍白似雪,提前离场。
  后她才得知容仪那天晕了过去。
  还不待她有什么想要去看容仪的反应,周帝就传唤她了。
  太监来时还带着几箱衣裙首饰,都是卞流光过往的人生中都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
  她不动声色:“这是?”
  往日对她万分不屑的太监此刻笑得谄媚:“美人还是快些梳洗打扮好罢,圣驾马上就到。”
  卞流光心头一跳,却恭顺应下,任由宫人们把她打扮成华贵的模样。
  圣驾内坐着周帝。
  周帝依旧不喜欢她,看向她的目光都是冰冷无比的。
  还带着以往不曾有的厌恶。
  卞流光低着头行了礼就安静下来了。
  她大抵猜出周帝想做什么了。
  而后她果然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少年。
  他更瘦了,也更苍白了。
  周帝对她亲亲热热的模样,让少年跪在雪地中弹琴。
  雪渐渐冻僵了少年,也冻僵了卞流光的心。
  真狠。
  卞流光的心里也不知是对谁道。
  她全程面无表情,周帝哪怕对她作出再怎么亲密宠爱的模样她也无动于衷。
  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才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此事过去,后宫中又传卞流光复宠了。
  她却闭门不见客。
  直到贵妃相邀她来一聚。
  她依言独身过去,贵妃拉着她说了些话,却突然道有东西落在宫内,让她等她一下。
  卞流光自是听从。
  她等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看到周帝疯了似的摁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她问她谁是流光。
  她是流光啊。
  卞流光深深不解,哪怕后来的几十年后也对此事深深不解。
  后来啊……
  “娘娘。”一宫人打断了卞流光的思绪。“封妃大典已经准备好了,就待您了。”
  卞流光站在镜前,应了一声,看着镜中成熟了不少的女人,忽而想到了多年前那对她笑的温柔的少年。
  她又不合时宜的想到当年那个妄想害她孩子却自食恶果的女人。那女人自作聪明,死之前竟喊出“你知道陛下为什么最宠爱你吗?!因为你喜欢白花啊!”这种话。
  她嗤笑,而后心头不由升起一股凄凉味道。
  我又岂能不知。
  周帝走进来,看向卞流光的目光平淡,这么多年他的目光早已经不会再停留在任何人的身上,他的心更是不会为任何人有任何波动。
  直到卞流光说出那个名字。
  “陛下可还记得容仪。”
  那名字让他冰封的心浅浅碎开,里面包裹着已经枯萎的小花。
  “你还记得?”
  他不悦,却是另一种吃醋。
  卞流光自是不会觉得他这么多年来爱上了她,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两个,就是由一个共同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记得。”卞流光温婉的笑着,好似看到了多年前浅笑的少年。“臣妾一直都记得。”
  周帝甩袖离去。
  卞流光眸光浅浅垂下,等她登上那妃位之座看着下面的万紫千红后,内心也再无波动。
  她看向这些年来仿佛沉寂的贵妃,对她笑了笑。
  贵妃回以一笑。
  卞流光觉得她这一辈子该是满足了的,哪怕前十几年过得不怎么顺遂,后几十年却纵享世间荣华富贵,在宫中,在朝堂上,都拥有着别人无法企及的地位。
  在她合眼前她都是这么觉得的。直到看到窗前那小白花,眼泪毫无预兆的淌出来。
  她干枯着嗓子无视着周围仿佛要震天的哭声,挥开塌前死握着她的手的皇儿,嘴里吐出恍若无音的话。
  “殿下……”
  流光,心悦您呐。
  周历二十四年,良妃薨逝,天下皆悲。
  至此,这位传奇妃子的人生,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