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黑夜中的女人

  微弱的烛光下,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
  天已经很晚了,客人已经歇息了,可是这个主人却还没有睡意,他一直坐在那里,不看书,也不做其它的事情,就这样坐在那里,沉沉的,似乎有什么心事,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烛光微弱的火苗跳跃着,照在他脸上,照在四周的墙壁上。
  屋里暗淡不清的一切,因火苗的跳动而显得更加的诡异。
  一个佣人走了进来,俯在他耳边低声地说了几句什么,这个男人“忽”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大踏步走出房间,疾疾地走,七拐八转走到一偏僻房间前,他推门走了进去。屋里早已有一个黑衣人在那里等他。
  黑衣人见了他,向他下跪行礼,“主人!”
  他挥手,“起来!”
  黑衣人站起来。
  高锡轼:“怎么样?”
  黑衣人:“启禀主人,这次我在南方待了很久,一直在施府打探,可是……”
  高锡轼紧张地看他:“可是什么?”
  黑衣人:“可是,还是没有找到小公子的线索。”
  高锡轼:“……”
  黑衣人:“多年前,南方发生瘟疫。施府的人举家北迁,那些旧有的佣仆走的走,死的死,留下的几个旧人也都是不知情的。现在施府几乎都是新进的佣仆,多年的旧事就更没有人晓得了。”
  “我也在施家的几个年轻小辈中仔细打探观察,可是却始终没有年龄相符合的男子。”
  “主人,”他看见主人如此失望,面部表情极其痛苦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但是……
  “主人,我看小公子他……”
  “也许……”
  高锡轼:“也许什么?”
  黑衣人:“也许……”
  “唉,主人,你找小公子已经找了这么多年,已经派了好几批人去,可是都没有查到什么线索,我看……”
  高锡轼大大地睁着眼睛瞪他。
  黑衣人目光闪烁,回避着主人的目光,低声叹口气,垂下头不再说话。
  高锡轼一直瞪着他,良久才移开目光。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这些,但是,他还是不得不面对这残忍的现实。
  自己的孩子,在最危机的时刻,为了让他活下去,把他托付给施府里那个心地最善良的男人。
  但是,却万万没想到他,却竟然被定以叛国罪而沦为最卑贱的囚奴!
  自己尚且不能自保,被人任意买卖打骂,甚至悲惨地被虐死,又如何能够保护那脆弱的小孩!
  那个自己的亲生儿子!
  自己苦苦寻找了多年的孩子,他那苦难而善良的养父被迫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才仅仅六岁。
  在那冷酷残暴如同地狱般的府邸里,没有一个人保护照顾他,他又怎样,又怎能生存下去?!
  明明知道,寻找的结果,就是如此令人绝望,可是却又那么不甘心,止不住地一次又一次派人寻找打探。
  可是现实却那么无情而残酷,让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痛苦,幻想的破灭……
  此番的痛苦,如刀扎在心上,鲜血淋漓,痛苦得颤栗,痛得无法呼吸!
  自己作为一个男人,面对这些无情,还可以勉为其难的坚强。可是他的孩子的母亲,那个柔弱的女性,又该怎样来面对和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她苦苦思念,等待期盼了十多年的孩子,也许,也许在多年前就已不在人世。
  此生,也许根本就再也没有机会再与他重逢,再也不可能有再次见到他的那一个时刻了!!!
  男人的心是如此的沉重,他沉闷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黑衣人见主人如此难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着。
  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高锡轼无力地挥挥手。
  黑衣人向主人施了礼,转身走出了屋子。
  屋子里就只剩下这个男人,这个可悲的父亲,可悲的孩子母亲的男人。
  没有找到孩子,让他失望痛苦。
  可是,更让他难以去面对的,却是那个女人,
  孩子的母亲。
  自己该怎样去面对孩子的母亲,怎样去告诉她,告她这痛苦的消息?!
  此时的他,面对命运的折磨与玩弄,这个强悍的男人,他是如此的无力。
  …………
  高锡轼在黑夜里的高府曲曲折折地走着。
  一身宽大的黑袍,浓密的胡须,苍白的脸。
  阴暗的路灯下,他的影子投在地上,紧紧地跟随着。
  黑色的影子随着他的走动,在灯光和月色下被拖得幽长,显得诡秘,阴暗而压抑。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
  “继博!”
  高锡轼一怔,抬头看去,见阴暗的走廊尽头站着一团黑影。
  那个黑影静静地站在那里,在一片阴暗中,显得就像一个幽灵。
  高锡轼感到此时心的下沉。
  此刻,他是极不愿去面对那黑影,但是,他却又不能不走过去。
  他的双脚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步子挪动得又重又慢。
  他不敢抬头看那黑影,他害怕正视那双眼睛。
  但是……却又不得不去面对。
  他慢慢走近黑影。
  黑影一动不动,原来是一个穿黑袍的人。
  高锡轼抬起头,然而,他没有看见他所不愿意看见的那双眼睛,也没有看见这个人的面部。
  它们被一层厚厚的黑纱罩住。
  黑纱从这个人头上的长宽缘帽周围垂下来,遮住了这人的面庞,让人看不清他是谁。
  然而,他却看得清别人。
  他直直地瞪着向他走来的男人,等着这个男人先开口。
  然而终是一片难耐的沉默。
  他耐不住了,开口问道:“怎么样?我,我看见小大回来了……”
  高锡轼叹口气,沉沉地摇摇头。
  “不!”
  这个如幽灵般的黑衣人尖叫起。
  这是一个绝望,而又悲伤的叫声,是一个女人痛绝心扉的叫声。
  她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用力地摇他。
  “不!不!”
  男人难过地低下头。
  女人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
  良久,痛苦地扭过头,缓缓放开男人,转身低头欲离去。
  高锡轼抓住这个女人的衣袖:“这就走么?”
  女人已经被这个让人痛苦而失望的消息伤痛得没有半点力气,声音如游丝般轻弱。
  “他今天回来了,在二娘的房中。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到我那里去,我得赶回去。”
  “哼!”
  她又冷冷苦笑了一下:“真是异想天开,他怎么会到我的房间里去呢!”
  “这么多年了,他从来看都不看我一眼。他长得什么样子,我都记不清了!”
  高锡轼松开她,无语。
  那女人注视他一会儿,突然失声哭泣起来,用手捂住脸,“他一定死了!一定死了……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他……他早死了……”
  高锡轼颤声打断:“你不要乱说!你没有根据,怎么就说他死了!”
  那女人痛苦地蹲下身,哽咽道:“那为什么没有他的音信呢?”
  “笑面狼,那个狠毒的恶人!那样的狠心!他害死了黑心蛇,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儿子!”
  “儿子……我可怜的孩子!他过的是什么日子,猪狗不如……”
  “都是我的错,当时,为什么不说他是别人的孩子,偏就指定了黑心蛇!如果抱给别人,我们母子早已相认,他也不会那么可怜了……”
  说着,这个女人已是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此番母子生离死别的,如此痛苦与无望,也只有这个做母亲的才能够体会得了的啊!
  男人的眼眶红了。
  他蹲下身抱住这个女人,这个自己此生唯一爱的女人,这个自己孩子的母亲。
  “你不要难过了,当初幸亏是他。他那样善良,承认是孩子的父亲,把你和儿子救了下来。否则,其他人,谁又愿意做这样的事呢!”
  “如不是他的善良救了你们,那个时候,你和孩子也早就被官军杀害了!”
  “而且就因为他的这一善念,把他害得那样惨!不要说别的,我们对他是一万个的歉疚,此生此世都是无法还报他的!”
  女人抽泣道:“是啊,如果不是他……”
  “那年,我在苏家庄园看见他的时候,他被捆在树上,被打得……”
  “他全身都是伤痕,那些血……脸都被毁容了!”
  “真惨哪!”
  “都怪我,都怪我!”
  “我不光害了孩子,也害了无辜的他。”
  “他……他……”
  “他那样善良,可是为什么……命运却如此……”
  “孩子,我的孩子……”
  “噢……”
  说着,这个女人痛哭起来。
  突然她紧紧抓住男人的手,“继博,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会像他那样被打得遍体鳞伤?甚至也被毁了容!”
  “啊!”她惊恐得声音都变大了,“不会的,不会的吧!”
  “不会的,不会的!”男人紧紧抱住这个惊慌失措的女人,轻声安慰着。
  但是他的心里却是明白的,谁又知道在那未知的地方,未知的那些人,会发生些什么事呢?!
  在那个地狱般冷酷如冰的大将军府里,那些人,那些所谓的高等贵族,他们连自己的亲生儿子,自己的亲兄弟都那样残酷的虐待,更何况在他们眼中所不屑的一个私生子呢!
  想到这里,这个男人的心已在惨烈疼痛。
  孩子,可怜的孩子!
  啊,真不知道他在那残冷地狱里,都遭受了些什么样的苦难和折磨呢!
  这个刚毅坚强的男子,他的眼睛不由得缕缕的潮湿。
  高锡轼沉沉叹气:“唉,当初苏兄把黑心蛇给买了的时候,我们就应该让他把孩子一起买过来,说不定我们一家人也许早就团聚了。”
  女人:“……”
  “对了,继博,我们的孩子是不是像他的养父一样沦为奴隶了?是不是在施家当贱佣呢?”
  高锡轼:“……”
  女人:“或者是不是跟他养父一样,被卖给了谁,卖到哪里去当奴隶了?”
  高锡轼:“……”
  女人:“继博,继博,我们可不能放弃啊!你一定要派人去找,到处去问。不管花多少钱,多少人力物力,都要把他给找回来啊!”
  高锡轼:“当然的,当然的!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孩子已不在人世,我终其这一生,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寻找他,去弥补我们对他的亏欠!”
  男人坚定地说:“我向月亮发誓,只有他还活着,只要他是我们的儿子,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
  女人发着抖,摇着手,哭泣道:“别说了,求你不要说了……”
  高锡轼:“……”
  走廊里就只听见女人的啜泣声。
  夜色越发的深沉了,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躲在云的后面,整个院子里显得更加的黑暗。
  女人慢慢站起身。
  高锡轼:“怎么?你要走了吗?”
  女人:“他回来了,我还是回去的好!”
  男人想拉住她,但是他伸了伸手,却停在了那里,缓缓地把手收了回来。
  女人无力地从男人身边走过,拖着自己地上幽暗而长长的影子,慢慢地,慢慢地融入了黑夜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