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脆弱的心
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框，穿过薄纱，冷冷淡淡地照进小屋。
这是一间简陋而整洁的书房，书架上堆满了齐整的书。
靠窗下放着一张木桌，桌上放着几本书卷。借着书卷右边的烛光，可隐隐看见书页上画有几个比划动作的小人。边上写着武术的术语，术语上用红笔勾圈了几处。
桌边立着一长脚的小几，几上焚着袅袅上升的短香。
椅子上端正地坐着大理石雕像般的老人。
他的面孔被烛光照耀着，火焰的跳跃，让他的脸阴影浓重，显得分外的严峻冷漠，甚至让人畏惧。
房门半开着。
屋外的走廊上，铺着月亮洒下的淡淡银色光。
一个人影静悄地投在了它上面。
人影又长又瘦，慢慢地人影扩大，渐渐全挡住了地上的月光。
这个人影停在了门边。
“爷爷。”
站在门口的人轻而敬畏地喊了一声。
那大理石般的老人冷峻的目光闪动一下，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那人走了进去，走到老人身边，低下头注视那张威严的面孔。
老人轻轻动动头，抬起眼，看见那注视自己的面孔，竟受震似地惊呆了！
他看见了一张苍白消瘦的男人的脸，一双黑黑的眼晴正关切地注视着自己。
这张脸，年轻而英俊，但是却沧桑而憔悴。
他的眼睛温和却又忧伤。
老人的心像一根被重重拔动的琴弦，颤动，绞痛，痛得他几乎跳起来。
慢慢地，那弦音转衰，悠悠地消散下去。
老人看着眼前的这张面孔，
很熟悉的脸，
很常见的眼，
这些五官……
可是，此时怎么，
怎么像是看见了，
看见了另一个人的……
此刻老人的心，绞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张紧抿着的嘴微微地动，“爷爷……”
老人掩饰地收回目光，站起身，走了几步，镇静下来：“你来了！”
孙子施霄轩：“现在开始么？”
老人点头，“你先去院中，回忆一下昨日我教你的。”
孙子点头去了。
老人沉默地看着月光下练武的人，忽然间感到一阵不由的悲哀，心竟如有巨石一般压着，沉沉地从胸口坠落去。
“哦……”
他痛楚地抚住胸口，惊异地抬头看月。
月光朦朦胧胧，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地挂在黑色的幔布里，无精打采地泛出暗淡的灰色的光。
老人有些烦闷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不过是平常的日子，平常的事。
就像往常一样，孙子来找他习武，怎么今天这么心慌意乱？这样的心痛如绞！
先前看见的那张面孔，不过是自己孙子的面孔，有什么特别？！
为什么自己乍一看，竟然吓了一跳！
这张脸，这双眼睛……
老人猛地甩头，似乎想把一些东西，一些正在踽踽爬行，拼命想要挤涌上来的东西；一些张牙裂爪，想要狂扑过来的想法给甩开！
甩到那千万里之外！
不要，不要回来，不要在心里面呈现，更不要在心里驻足！
此一刻，刚猛英武的老将军，竟然如此的脆弱，如同纤薄的瓷片，随时有坠落碎裂的瞬间！
这种痛楚，其实早就有了，多年前就有的。
在他手中的砚台，凶猛地砸在地上跪着的那个人额头上的时候。
在他站在后面那荒芜的院子里，看着被佣从们围着肆意戏耍侮辱，大声辱骂那个人“叛徒”的时候……
那个衣衫破烂，全身伤痕，蓬头诟面，骨瘦如柴的人，蜷缩着站那里，任凭那些人的欺虐侮辱，身子止不住地颤抖，颤抖……
这种痛楚就已经根深蒂固地浸入了这个老人的心髓之中。
随时就会像毒蛇一样悄没生息地爬上来撕咬着他的心灵！
只是这么多年了，复杂的情感，已经被自己有意无意识地深埋在心的深处，渐渐尘封……
可是此时，那张脸，那双眼睛……
恍如那人又站在自己的面前！
原来所有岁月的痕迹，不过也都是隐没在心灵深处的伤疤罢了。
只是没有揭开这伤疤，揭开了疤，里面已经是鲜血淋漓，胧汁横流。
“爷爷，你怎么了？”
孙子发现了爷爷的失态，关心地走过来。
爷爷抬眼看这个孙子，心又猛地抽搐一下。
他避开这张面孔，强硬地扭正过自己的心态，“哦，你练完了吗？”
施霄轩：“爷爷，您指点一下，我哪些地方需要改进的？”
施光季：“……”
看这个孙子，这是一个聪明的人才，为人善良，温和。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武功有如自己性格一样，凶猛刚硬，甚至可以说是毒辣的。但是这个孙子心性太善良了，纵有再高的悟性，也是不能把施家武功的精髓给练透的。
他对此有时很失望，但有时却又莫名的欢乐。
失望这个孩子太温和善良，心结太郁，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终究会吃亏的。
但自己又在欢乐什么呢？
施光季不能明白，内心也隐隐地不想去想……
他指点了他孙儿几处过失，却没有说出他失误的根本，过于的善良和郁闷，放不开，心不狠，出掌迟疑。
他又继续传了几个秘诀给他。
末了，施光季亲自运气，帮助孙子提升内力。
渐渐月已绕过屋顶，天近深夜了。
施光季让这个孩子回去。
他默默地看他穿过竹林，走出门。
月光阴惨惨地洒在这个孩子瘦削身影上，洒在他走过的地方。
天地间一片的寂静。
突然间，一丝冰冷从这个老将军的后脊梁不由升起。
就好像是一条毒蛇，悄没声息，湿滑，冰冷冷地爬上他的后脊。
施光季猛一回头。
看见黑洞洞的半开的书房门，屋中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竹叶阴阴地晃着，此外便是幽深深的宅子与它在地面粗浓的黑影。
其实什么也没有。
施光季认为自己多心了，他走回书房，轻轻掩上门，把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
他在黑暗中默默静立了一会儿。
不知觉中，那条毒蛇又悄悄爬上了他的后脊梁。
他震惊地回首，除了黑黑的门，什么也没有，他大睁双眼四处寻找。
一双眼睛！
一双默默盯着他的眼睛！
在他的背后阴冷冷地，
危险而又毒辣，
硬硬地瞪着他!
他猛狠地蹬开门，跃进院子。
依然的月光，依然的旧景，什么也没有，哪怕一丝小小的风也没拂过。
只不过是个幻觉罢了。
施光季暗笑自己今晚怎么这么奇怪？敏感，脆弱，而又不符合常情。
他干脆走出小院，“嘎”地反身拉上院门，拖着地上长长的黑色的影子，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