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唯有金珠使安乐

  乾隆离了慈宁宫,只觉得浑身无力,他抬起头来,斜阳几乎要吞没了紫禁城,今年的夏日也跟着深宫冷了起来,暖风阵阵,乾隆却愣愣的站在原地,吴书来看向他小心翼翼道
  “万岁爷,上轿撵回养心殿吧?”
  乾隆看了看他,嘴角无奈的扯起一抹苦笑
  “陪朕走一走吧……”
  吴书来陪伴乾隆这么多年,却很少见乾隆这样,像被人抽光了力气一样,他不禁也难受了起来,见乾隆已经抬起沉重的步伐向前走去,自己回头让一队伺候的人在这等着,他也连忙跟上。
  他在乾隆身后跟着,只见他的背影就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听他开口道
  “吴书来,你伺候朕多少年了?”
  吴书来想了想道
  “先帝在世时,奴才就跟在皇上身边伺候,到如今已经二十三年了”
  乾隆无奈的笑了笑,顺手拂过一朵花来在手中捻碎
  “朕登基二十载,从来没有这样累过,朝中事务繁杂冗乱,自有傅恒和鄂尔泰这些大臣在为朕分忧,可这后宫的事,实在是让人束手无策”
  吴书来叹了口气道
  “皇上辛苦,合宫娘娘自会理解”
  乾隆双手轻轻掸了掸花瓣
  “朕少时以为,皇阿玛是这世上最舒适的人,生杀予夺,乃天子之权,朕就连要一个人,都要求他好久,朕日思夜想坐上这个位置,可是如今回头想想,做皇帝哪里有当年快活呢?”
  吴书来看着这样的乾隆,心中五味杂陈,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劝导乾隆,只能静静的听着他说
  “为臣子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为天子者,世上所有人都是朕的禁锢”
  吴书来不忍
  “皇上……”
  良久,乾隆摇了摇头道
  “罢了,回养心殿吧,命汪由敦来见朕”
  宗人府——
  这已经是宋衿呆在这里的第三日,她曾跪求行刑的人干净利落赐她一死,可乾隆岂是那样心软之人,三日,短短三日而已,于她而言,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此刻听得狱卒将牢门打开的声音,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身子,却并未有想象中的盐水铁鞭,而是两个人架起自己向外走去,她嘴角扯了扯,终于是要死了,终于能解脱了。
  乾隆却已经在一间屋子里等了她许久了,看两个人将她丢在地上,讽刺的笑了笑。
  宋衿奄奄一息的趴在地上,却看到了一双明黄色的靴子,却见乾隆扔下一封信来冷声道
  “这是你丈夫派人送进来的”
  宋衿撑着身子爬起来,她浑身血迹斑斑,此刻双手颤抖着拆开那封信,字迹的的确确是自己丈夫的,却是一封休书,自己宁肯舍了命也要护他周全,而今他却要休了自己,真是可笑至极
  乾隆坐在上手,看向她不可置信的神色,冷哼了一声道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夫君倒是通晓此理,只可怜了你那稚子……”
  吴书来蹲下在她面前,看着她鲜红的双手将信纸也染成一片红色,不忍道
  “你那三岁的儿子,也因病夭折了,听人说是因你丈夫日日花天酒地,不管他的病所致”
  宋衿摇摇头,眸子里最后一点希翼也破碎,喃喃道
  “不,不可能,我的儿子不会死”
  乾隆看着她几乎发疯的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觉得阿菡此事并非如此简单,宋衿的身后说不定会牵扯一大股势力,或许这是自己能够推翻金氏一族的好机会,而今只等宋衿的供词。
  至于宋衿的丈夫乾隆已经查清楚,是个杀人犯,在乾隆十七年犯了错,又逃了出去,宋衿散尽家财求得高恒保他一命。
  高恒是慧贤皇贵妃的亲弟弟,近年来却与嘉贵妃来往密切,汪由敦呈上来的关于他贪污事件不计其数,若非念着慧贤皇贵妃,乾隆早就摘下他的人头。
  而金乐珠,除去份例外,流入承乾宫的银子,乾隆全部都看在眼里,她与高恒私相授受,更是变本加厉将手伸到了前朝来。
  他早已猜到,宋衿大抵是被人要挟,而能要挟一个女子的,除了丈夫子女便也没有什么了,宋衿视子如命,而今听闻儿子夭折了,她此刻只恨不得将那狠心的丈夫挫骨扬灰,只趴在地上呜咽,她受了这样多的苦,却遭受丈夫如此对待。
  乾隆站起来身子走向她
  “你看待五公主犹如亲生,朕着实想不到你会做出这等事来”
  宋衿只呜呜的哭着,此刻喃喃道
  “是奴婢对不住五公主,不该……是奴婢造的孽啊,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啊”
  乾隆眼神阴鸷,开口恶狠狠道
  “你是该死!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宋衿闻言抖了抖身子,只觉得乾隆的目光让她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乾隆眯了眯眼睛,只是如今还有比宋衿更该死的人在,他开口道
  “不过,你如今还死不得”
  却见她趴在地上,双目涣散,她撑起身子不住叩头道
  “求万岁爷干净利落赐奴婢一死吧,奴婢什么都愿意说”
  她如今了无牵挂,生死于她来说已不重要,于世上受苦还是于地下,对她而言一样,起码地下还有自己的孩儿。
  乾隆见她终于肯认罪,开口对外面吩咐道
  “进来罢”
  吴书来领着两个人进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份供词就已写好,宋衿伸出血迹斑斑的双手在上摁了一下,乾隆满意的收了起来,而后吩咐吴书来道
  “好生送她出去罢”
  宋衿抬起头来,不敢相信你乾隆居然不杀她?吴书来看向她,低声道
  “你那儿子并未夭折,但你丈夫的确将他弃之不顾,还愿再娶,休书也是真的。皇上念在此事你并未参与太多只是受人要挟,放你一命,出宫后快与你那丈夫和离,隐姓埋名,带着儿子过日子罢,皇上已吩咐赐死你,千万别再落入奸人手中了”
  宋衿感激涕零的抬起头来看着乾隆,只觉得一切都如梦般,她从未想过自己能从此事中抽身出来,吴书来急忙拍了她一下道
  “还不谢恩?”
  宋衿疼得呲牙咧嘴还是连忙不住的叩头道
  “奴婢叩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乾隆细细的看完供词,冷笑道
  “皇后如今怀有身孕,朕这是在为她腹中孩儿积德行善,若非如此,朕才不会饶了你”
  宋衿鼻涕一把泪一把,她此生实在无颜面再去见皇后一面,她不住磕头,额头都磕破了皮
  “奴婢叩谢皇上,皇后娘娘”
  乾隆不再看她,只淡淡吩咐吴书来道
  “等夜了,再吩咐人将她送出去罢”
  宋衿还在不住的磕头,乾隆手中握着她的供词缓步向外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此次,定要他们尸首异处。
  皇后已经醒来数日了,乾隆自从那日走后就没再来过景仁宫,皇后的眼睛却一直不见好,她整日里待在佛堂中,不让任何人进去,而她眼睛也看不见经文,只能一日一日呆坐着,眼睛又流不得泪。
  一日玉琈为她梳头时竟看见了一根白发,眼看着皇后一日比一日消瘦,而乾隆来景仁宫的次数却愈来愈少。一是为了调查阿菡的事,二是乾隆着实不忍心看见皇后那副模样。
  而前些日子因为宋衿的话乾隆斥责了令妃,此刻调查清楚心里有数,自是对她心存愧疚,如此乾隆便长留延僖宫。
  后宫众人嘴杂,皇后却并不将这些闲言闲语放在心里。
  临近晚上—
  才四岁的永璂,他今年才开始去跟着纪师傅学文章,不过识得几个字罢了,每日跟着去学堂,他今日下了学堂就跑到景仁宫来,这些日子他一直不敢来,因为他小小的脑袋瓜里总是忘不掉额娘抱着妹妹满脸泪痕的样子,他很少见额娘流泪,他害怕那样哀伤的额娘,更害怕陷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的景仁宫。
  可是他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看看额娘了,他蹑手蹑脚的跑进去,看见玉琈在门外守着,就急忙扑了过去抓住她的衣服
  “玉琈姑姑,我额娘呢”
  玉琈吓了一跳回头就看见永璂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急忙蹲下抚着他的头问道
  “我的小阿哥,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永璂瘪了瘪嘴巴
  “我想额娘了,额娘还在哭吗”
  玉琈摸着他的脑袋叹了口气,伸手拉着他到门口轻声道
  “娘娘在里面,她没在哭,你记着不要提起妹妹,那样额娘会再哭的,还有,她的眼睛有些看不见了,你要听话劝劝额娘让她不要伤心,知道么”
  玉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永璂心急去见皇后,急忙点了点头。
  玉琈这才推门让他进去
  已经是黄昏时分,余晖透过窗棂折射到贵妃榻上,皇后窝在塌上手中握着一副手钏放在唇边,细看还是弘昼送给阿菡的那个,永璂觉得屋子里昏暗极了,只有皇后处的地方有些阳光,他急忙忙跑到皇后身旁拉住皇后另一只手,小奶音唤道
  “额娘……”
  皇后并未睡着,睁开眼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一旁,声音还有些害怕,皇后温声开口问道
  “永璂?”
  永璂答应了玉琈的不要让额娘伤心此刻全部抛到脑后了,他瘪了瘪嘴就哽咽唤道
  “额娘……”
  皇后听见永璂哭声,急忙坐了起来拉过他
  “不哭,你怎么来了?”
  永璂窝在皇后怀里,闻见皇后身上熟悉的香味有些想哭,他吸了吸还是忍住了,哽咽着说话
  “额娘,我…想你了”
  皇后眼睛看他还是有些模糊,听他小小的孩童这样说话,鼻子顿时就有些发酸,这些日子以来,她自己的确忽略了永璂,心疼的抚了抚他的小辫子
  “额娘也想你,本来要去看你的,可是额娘这两日病了”
  永璂着急问道“额娘怎么了”
  皇后心疼的搂住他胖胖的小身子
  “没事”
  永璂窝在她怀里,小小的手拉住皇后冰凉的手轻声道
  “额娘不要再那样哭了,好不好?”
  皇后拥住他轻声道
  “额娘知道,肚子饿不饿?”
  见永璂点了点头,她就要唤玉琈搀自己出去
  永璂腾地跳下来拉住皇后的手
  “我带额娘出去”
  皇后见他这样,也顺从的跟着他出了殿门,殿外夕阳还是有些刺眼,皇后伸出手来遮挡,玉琈见她出来,急忙行了礼凑上去
  “娘娘?”
  皇后终于微微笑了一下
  “吩咐传膳罢,永璂今日在这用晚膳”
  玉琈急忙开心的去了。
  十二阿哥在景仁宫里用晚膳,一直以来寂静无声的景仁宫终于有了些生气,皇后看着儿子,心情也微微好了一些,也跟着进了不少,一众伺候的人终是松了一口气。
  紫禁城里的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乾隆也偶尔来一次景仁宫,只是皇后见他来了就总是不说话,让他觉得也无趣又不敢随意哄她,何况自己也没有精力,只想着等回头阿菡的事有了结果,自己也能给皇后一个交代。
  阿菡百日的这天,皇后终于肯出了景仁宫门,正要去向太后请安,她身子已经有四个多月,但身形消瘦并不显怀,皇后没有想过会看到他
  “臣弟见过皇嫂!”
  弘昼这些年来消瘦了许多,唇边也已经蓄上了胡子,皇后望着这样的他,几乎要记不起他少年时候的清秀模样,她怔了怔才开口
  “王爷不必多礼”
  弘昼本是回京办事,路经京郊时却遇到了想要上京的苏三,弘昼认得苏三那张脸,又见到乾隆在寻她,心内将乾隆咒骂一遍又将苏三妥善安置,才未让乾隆寻到她。
  他本欲去江南安置从前的弟兄们,却偶然听闻了阿菡夭折之事,弘昼斟酌再三还是进了宫。
  他晓得皇后定会伤心却不想她会憔悴成这个样子,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琥珀色的眼睛也失了许多神采,他低下头不忍心多看皇后一眼
  “五公主的事臣弟已经听闻了,皇嫂还是请节哀,保重自身”
  皇后怅然的笑了笑
  “本宫明白,多谢王爷关心”
  皇后有些担忧的看向他
  “只是王爷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回来了?”
  弘昼抬起头来看向她微微凸起的小腹苦笑道
  “原本是要去办些事情的,偶然听闻了阿菡的事才想着回宫看看”
  皇后眉头紧锁
  “皇上已经赐死阿菡的乳母,此事并非如此简单,本宫也在查”
  弘昼低声嘱咐道
  “后宫波云诡谲,你也要自己小心”
  皇后轻轻点了点头看向远方,不愿再提及此事
  “时日易逝,你前往西北也有三年了,可想过何时回来?”
  弘昼笑了笑将怀中的折扇柄轻轻敲着自己
  “何苦要回来呢?”
  皇后看他这副样子叹了口气道
  “皇贵太妃的身子大不如前了,前些日子听闻她在佛寺身子却是虚弱了许多,你既能尽孝膝下何苦远行呢?太妃半生艰难,而今也该享儿孙绕膝之福”
  提到额娘,弘昼这才低下了头
  “我明白”
  皇后犹豫了许久还是说出口
  “你回来,若是嫌府中无人,我再为你寻觅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左右日子还长呢,你也需要人侍候”
  弘昼打开折扇轻笑了一声似是有些自嘲
  “多谢皇嫂美意,只是不必了,我如今乐得自在”
  皇后还欲再劝弘昼却摆摆手开口道
  “臣弟路过京郊时倒是遇到位江南故人,皇兄近来也在寻她,不知皇嫂晓得么”
  皇后听他这样说便明白了是谁,面色霎时有些变了
  “知道,皇上惦念着自是要寻,且…”
  皇后顿了顿又说道
  “皇家血脉怎能流落在外”
  弘昼闻言有些迷茫,他看到那女子时,她不过是个娼妇罢了,哪里有孩子呢,他开口道
  “皇嫂多虑了,那女子独身一人,臣弟收留了她,若是皇嫂不愿,她便见不得圣上”
  皇后柳眉倒立,她有些微怒道
  “你藏她作甚”
  弘昼看着她淡淡开口
  “当年之事你都忘记了么,这样的娼妇岂配入宫?”
  皇后闭眼不愿想起,手指却不自觉的攥紧,良久才低声道
  “你看着办吧!只是,莫要伤人性命”
  弘昼看着她,心下了然,他抱了抱拳道
  “我明白”
  皇后心下疲惫,她看时候不早,便道
  “本宫还要去慈宁宫问安,你也早些回府去吧”
  弘昼顿了顿,还是告了退,抬头看着她孱弱的身影被人搀扶着愈来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