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多应不信人肠断 2

  次日清晨——
  乾隆早早地就醒来了,他扭头见一旁的皇后睡得正香,想起她昨夜惊梦,也不愿意去吵醒她,便翻身轻轻下了床榻。
  外头的宫人早已经在外守着了,见乾隆下了床榻便纷纷进来伺候。
  乾隆自己穿上了龙袍,玉琈端着水盆进来,她抬头看了看床榻上熟睡的皇后,心觉不妥,却听乾隆温声嘱咐道
  “皇后昨夜睡得不安稳,不必吵醒她”
  玉琈点了点头,她将水盆轻轻放置好,便退远了些,见乾隆穿戴完毕后洗漱好,又伸手取过他的金龙五色团纹斗篷给他披上,乾隆收拾好,正准备要踏出寝殿,仍旧回头看了皇后一眼,见她睡得香甜,他扭头嘱咐玉琈道
  “晚些时候去传周齐初来替皇后看看”
  玉琈跟着乾隆的脚步出了寝殿,她福下身子行了礼
  “奴婢遵旨,奴婢恭送皇上”
  乾隆的仪仗渐行渐远,逐渐离了景仁宫去。
  玉琈见乾隆离了景仁宫,便起身回了内殿守着,却听到皇后的声音传来
  “玉琈”
  玉琈抬起头来看了看还灰蒙蒙的天色,以为自己听差了,皇后却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玉琈急忙进了内殿,她见皇后已经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急忙凑上去回道
  “娘娘?天色还早呢,您怎么不再多睡会儿?”
  皇后眼下一团乌青,她根本就没有睡着,只是不愿让乾隆过多的担心,皇后轻声吩咐玉琈道
  “你去点上一盏灯,再取来法华经”
  玉琈觉得疑惑,她看了看皇后道
  “娘娘?”
  皇后却无奈的摆了摆手让她去
  “快些去”
  玉琈抬头,她看不清皇后的神色,但是光凭语气,就能听出皇后的心情不好,她也不敢多问,便轻轻站起来身子,走去偏殿,取来了法华经。
  皇后已经披上了外衣,她散着一头秀发,坐在了桌案旁。
  玉琈将手中的灯放在桌案上,又从怀里拿出来法华经一卷,她双手递给了皇后
  “娘娘”
  皇后轻轻嗯了一声接过。
  窗外寒风瑟瑟,这几日隐隐看着要落雪一样的天气,玉琈见皇后冻的发抖,又取来那件银白色的貂狐皮来给她围上
  “娘娘要抄佛经,待暖和些再抄也不迟啊”
  皇后却缄默不语,玉琈无奈的叹了口气,便也乖巧的站在一旁给皇后研磨。
  皇后拿起狼毫毛笔,铺开一层纸来,今日外头天气阴沉的很,就连屋内点着灯火,也看着昏暗。
  皇后费力的瞅着面上的字,她拿着毛笔的手都因寒冷微微颤抖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写着艰难极了,玉琈看着心疼,但见皇后神色坚定,也不敢跟着多说什么。
  天色逐渐大亮了起来,玉琈看皇后都已经抄完了好几页,她轻轻打了个哈欠道
  “娘娘,快梳妆罢,等会儿合宫嫔妃都要来请安了”
  皇后眼睛里都红了起来,她一夜未眠,此刻又这样费力的用着眼睛,何况从前阿菡夭折,她也曾经哭伤过眼睛,可是皇后此刻心里想不得这么多了,脑海里都是阿菡昨日晚上纵身一跃,宁肯跳下深渊也不肯让自己抱一抱,她挥了挥手道
  “本宫身子不适,旧疾未愈,你去吩咐巧容,让她们都回去吧”
  玉琈有些惊讶,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依着皇后,便提起裙子出去吩咐巧容了。
  皇后看着桌案上密密麻麻的佛经,她的字体是师傅和哥哥亲自教的,少了些女子的娟秀,倒多了些男儿的狂放,乾隆从前总是笑她的字,若是想学的宋朝女子温婉写词,是万万不成的,后来有了阿菡,皇后为了能够好好教授阿菡,这才刻苦习了许久的女子婉约字体,如今也算有七八分女子娟秀的模样了。
  玉琈回来了,她看着皇后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开口道
  “时候不早了,娘娘也该用些早膳”
  她温声嘱咐完,却不见皇后开口,又叹了口气道
  “您身子才好,皇上今早离开还嘱咐奴婢去寻周太医来看看,说是您夜里睡不安稳”
  皇后笔下的动作顿了顿,她清冷开口
  “不必,本宫身子没病”
  玉琈害怕极了皇后这样,她放下手中墨石砚,轻轻蹲了下来
  “主子,奴婢求求您,千万别糟蹋自己的身子”
  皇后这才放下纸笔,她伸出手来,覆上了玉琈的手,不愿意再去触碰那可怕揪心的梦境
  “本宫不是糟蹋自己,只是,昨夜梦到了阿菡”
  玉琈知道皇后这些年来,一直挂念五公主,却不曾见过她这样,还是开口宽慰道
  “五公主身份尊贵,定然已经早早往生,不让娘娘挂心了”
  皇后却摇了摇头
  “不,她不好,她嫌本宫丢下了她,让她一个人和端慧太子葬在冰冷的裕陵里”
  皇后的手都变得冰冷了起来,她想起昨日阿菡苍白绝望的脸,人都开始发颤。
  “我不是一个好额娘,我心里明白,是我无能”皇后重新又拿起来毛笔,她什么都做不得,如今的一切都无能为力,能做的只有这些,抄一抄佛经,也能为自己换的一分安心。
  玉琈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她看向皇后发红的眼圈儿,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玉琈轻轻站了起来,她默默的走出内殿,去端了一碗热粥来放到皇后的桌案上,又站回原位研磨。
  时辰过得很快,皇后抄完的时候已经将近正午了,她轻轻站了起来,只觉得脚步都虚浮了起来,玉琈急忙搀住了她
  “娘娘!”
  皇后觉得头有些发晕,她扶住玉琈道
  “快些服侍本宫梳妆罢”
  玉琈点了头道
  “是”
  她服侍皇后坐到了妆台旁,轻轻拿起木梳为她篦着头发,又为皇后换上了一件湖水蓝的常服,鬓边只松松别了一两个小银饰,耳环也是小巧的珍珠。
  皇后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很是满意,她匆忙道
  “快随本宫去吧,不必传轿撵了”
  玉琈迟疑了一瞬
  “可是外头还冷啊,娘娘身子才好了些”
  皇后却坚定的摇了摇头,她伸手披上浅绿色的斗篷,人看着素净极了。
  她从前从来不信这些东西,可是阿菡的离世,屡屡托梦,让她心中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得给自己,给自己的良心,去找一个寄托来。
  既然已经诚心供奉,便不用搞这些虚礼了,玉琈见皇后已经走了出去,急忙命人捧上抄录好的佛经,也跟着皇后出了门去。
  虽然已经是正午的时分,但天气还是有些冷,天色也阴阴沉沉的,看着似乎要落雪了,皇后走在前头,紧了紧斗篷,她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想起去年冬日的大旱,让乾隆忧心不已,人也跟着上火,今年他十分害怕连年大旱,一来百姓生活艰难,二来,灾民来到京城,治安不稳,去年都有一些强盗闯入了皇贵太妃修行的护国寺中,太妃都吓得病了一场,皇后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穿过这条甬道,前头宫人就多了起来,看见皇后来了,纷纷跪下行了礼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皇后径直往前走着,却有一群人正迎面走来,原是乳母带着令妃的七公主正要去令妃宫里呢,后头的乳母还抱着九公主,虽然九公主和十四阿哥是龙凤胎,可两人的体格子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九公主自从出生以来就养在阿哥所,十四阿哥却因为身子虚弱,被令妃亲自求了乾隆的恩典养在自己身旁。
  七公主已经是懂事会说话的年纪了,看到皇后迎面走来,由乳母扶着跪了下来
  身后的另一位乳母却抱着九公主弯身行礼道
  “九公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皇后摆了摆手笑道
  “快起来吧”
  她言罢正要往前走,却听得下面有个小小稚气清脆的声音传来
  “参见皇额娘,皇额娘万福金安”
  皇后低头看去,只见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女娃跪在地上,她扎着两把头,穿着鹅黄色的小衣服,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正笑意盈盈的对着自己行礼,皇后上前一步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快起来!”
  七公主由皇后扶着站了起来,笑吟吟开口道
  “多谢皇额娘”
  皇后看着小女孩儿可爱,一时也忘了她额娘是令妃,她情不自禁的弯身摸上小女孩的头发温声道
  “你这样懂事,叫什么名字呀?”
  七公主抬头看了看皇后,见她笑意盈盈,不像是额娘说过的那样凶狠的人呀,她生来性格开朗,见皇后并不吓人,也放大了胆子回道
  “我叫辰熙”
  皇后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看着她精灵可爱,想起这个孩子的确是凌晨时分出生
  “辰光熙露,是个好名儿”
  七公主洋洋得意的笑了
  “是皇阿玛给我取得”
  皇后点头笑了笑道
  “是了,小丫头”
  她又向前一步,看了看乳母怀中的九公主,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瞧着自己,看到生人也不哭,的确是乖巧的很呢,这样精灵可爱的两个女儿,若是皇后,爱都爱不过来,怎么忍心送到别处养呢?可令妃心里一心只有她那瘦瘦弱弱的儿子,两个女儿在她心里,也不过是用来铺路的吧。
  皇后逗了逗乳母怀中的九公主,听她十分可爱,咯咯的笑了出来,笑着开口道
  “两个公主如此懂事,令妃是个有福气的”
  玉琈扶着皇后的手,听出来她语气中的落寞,只笑了笑道
  “娘娘,咱们还有事呢”
  皇后回过神来,她松开了攥着九公主小小手指的那只手,收敛了笑意嘱咐乳母道
  “好生伺候着吧”
  乳母们微微弯身行了礼
  “奴婢遵命”
  皇后低头摸了摸七公主的小脑袋,笑了笑道
  “本宫还有事,就先走了,快去找你额娘罢”
  皇后由玉琈搀扶着缓缓走远了,一众奴婢也跟着行了礼
  “奴婢恭送皇后娘娘”
  七公主见此,也跟着乖巧的行了礼
  “恭送皇额娘”
  天气还阴着,皇后一直往前走,只觉得腿都酸软了些,终于是要到了雍和宫。
  玉琈亲自捧着佛经上前,皇后亲自给奉上,她弯身展开手掌,恭恭敬敬的行了三个大礼,又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佛堂内青烟袅袅,皇后闭目许久,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她神色虔诚开口道
  “佛祖在上,信女乌拉那拉氏,在此求亡女早登极乐,往生净土”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完,恭敬的俯下身子去,又磕了三个头。
  玉琈见皇后行礼完毕,便想要上前搀扶起她,皇后却轻轻开口道
  “你先出去吧,本宫想一个人待会儿”
  玉琈的双手有些尴尬的停在半空,她犹豫了一霎那,还是退了出去。
  皇后见殿内无人,她亲自取出来袖筒阿菡的荷包,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轻声喃喃。
  过了片刻,她终于站了起来,裙摆晃动,皇后提裙往内殿里去,那里挂着历代皇后的画像,孝贤皇后的画像也在这里。
  皇后愣愣的站在这里,她盯着孝贤皇后的画像,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画下来挂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看着这些古板的画像,拿起一柱香上到了孝贤皇后的画像前。
  “姐姐,快要到和敬的生祭了,你们母女想必已经团聚了吧?”
  檀香的香气袅袅,飘着也让人安心,偌大的殿中只有皇后一人在说话,她的声音显得格外的空灵。
  “额驸深情,可是孩子还小,由家中人作主娶了小门户的女子做了续弦,那女子朴实,会好好照顾额驸和孩子,你和静姝安心”
  和敬公主去世后,乾隆或许是心疼她的家人,恢复了额驸的王爵,也册封了和敬的孩子,自己的这个嫡外孙。外人看来恩典非常,京都的公主府坐落在最繁华的地方。公主身后,额驸深情不愿续弦,可是孩子还需要照顾,最后还是迎娶了一家小门户的女子,也是蒙古族人,人心性朴实,对额驸和小世子也照料的十分好,上次额驸带着世子进宫请安,皇后见过一次,人精神已经好多了。
  皇后宽慰的对着画像笑了笑
  “姐姐,我如今母**阳两隔,实在煎熬”
  她缓缓跪了下来
  “只求你和静姝恩怨于我,哪怕是索了我的命去……”
  皇后是大清的国母,是六宫的主人,可是她自己做这个皇后,却总是于心不安。
  当年嫁给乾隆的时候,京都妇人的指指点点,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先后薨逝,自己失了第一个孩子,紧接着又失去了阿菡。一切的一切,都被旁人说为了报应,皇后从前纵然不信神佛,可她是个额娘,女人做了母亲,就有了许多羁绊,从前做过的那些事,自己认为无事,却总是害怕牵连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