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皇后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道
  “臣妾会的还多着呢。”
  她从小就见过父兄经常受伤,那时候的额娘总是心疼的取出来药为阿玛抚上。
  阿玛却总是说,瞧见额娘,就什么都不疼了。
  那时候多好呀,皇后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额娘最后会被一个外头来的女人给逼到上吊,而一直宠爱她的阿玛,却冷淡的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的思绪飘走很远很远的地方儿。
  直到乾隆帝忍不住疼痛嘶了一声儿,皇后才回过神来。
  她看了看乾隆帝道
  “您疼的厉害吗?我去叫玉琈传常明过来罢!”
  常明是跟着和亲王一同出来游山玩水的,本也不算是随行的太医,容嫔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应该也没有过去。
  乾隆帝眨了眨眼,看着皇后。
  “不必了,只是旧伤还没好全,就又添新伤了。”
  他从来不是个喜欢把脆弱展露在外头的人,只是面对皇后的时候,竟然也会这样。
  突然觉得小小的伤口儿也变得疼起来了。
  他自小也是没有阿玛额娘疼的孩子,皇阿玛虽然疼他,可却更希望他能够好好读书,学武术,为皇位多争一份力,额娘就更不必提了,自从出生就没有看过他一眼,总是不停的催促他好好学习,只有他足够努力,上进,皇阿玛才会多看额娘一些。
  只有皇祖父,是真心疼爱自己的。
  他把自己带在南书房里亲自教养,还教给自己读书,学知识,自己学习射箭的时候儿,磨伤了手指,他也不会像皇阿玛一样冷淡,而是会温柔的给自己上药,还会说
  “弘历,你还是个孩子,遇到事情,自然可以哭,没有人会怪你。”
  祖父是最好的君王,他温柔,仁善,对天下每个人都一样好。
  后来皇祖父逝世之后,皇阿玛登基,自己过得更加艰难些。
  日复一日的生活,自从十四岁的那一日,自己被皇阿玛立成了储君,就过得一天比一天还要累,这么多年来。
  只有遇到了皇后之后,自己才觉得,像是成为了一个普通的男子。
  他眨了眨眼睛,有一些湿湿热热的东西。
  皇后刚刚为他包扎好了,抬起头来,看了看乾隆帝,没有忍住,低低的笑了
  “万岁爷都这么大了,怎么疼起来也会哭呢?”
  自从乾隆帝进来之后,她这还是第一次露出来笑脸儿。
  言罢掏出来了身上的丝帕,给乾隆帝擦了擦眼角儿道
  “您怎么年纪越大,越像个孩子了,永璂都不会哭了。”
  乾隆帝回过神来,看了看皇后,伸出来了另一只手攥住了皇后的手腕儿,吸了吸鼻子道
  “朕是想起来了从前小时候的事儿,从前,朕疼的时候儿,咬住衣裳也不会落下一滴泪来的。”
  皇后倒是不明白这些,她合上小瓶瓶罐罐的盖子,抿了抿嘴道
  “疼了哭一哭,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乾隆帝很少落泪,印象之中,他也只有那一年,失去五公主和十三阿哥的时候儿,在自己的床榻旁边儿,握着自己的手,苦苦的恳求自己不要离开的时候儿。
  自己见过他的眼泪。
  儿女之死,夫妻难以偕老,以为只有这些事情,才会让他落泪,谁知道今日一个小小的伤口,就也让这位九五之尊落下了眼泪。
  乾隆帝握紧了皇后的手腕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凑近了她一些
  “若是没有景娴,朕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脆弱的时候儿。”
  他贴在皇后的耳畔,呼出来的热气像是小蛇一样,攀附在皇后的脖颈上。
  气氛一时间有些暧昧了起来。
  还是皇后清醒了过来,她低了低脑袋,躲开了乾隆帝要凑过来的脸庞,伏在他的胸口上,闷闷的开口道
  “这可是佛堂,万岁爷还是不要胡来。”
  佛门净地,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皇后笃信佛教,越发的不愿意了。
  乾隆帝倒是并不在意,他才不在乎这些,另一只手已经被不知不觉的箍紧了皇后的腰肢,带着她往自己的面前蹭了蹭。
  还没有来得及吻上皇后的脸颊,就听到了吴书来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
  “万岁爷,万岁爷,皇后娘娘,容嫔,只怕是不好了!”
  他本来也是不大喜欢容嫔的,和卓氏的婢女一而再,再而三的来请,都被玉琈给打发了出去,谁知道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儿,那婢女惊恐的竟然直接在玉琈面前跪了下来。
  还口口声声说着,容嫔失血过多,如今怕是不大好了,直撑着要见乾隆帝最后一面儿呢。
  玉琈虽然厌恶,可也明白这样的事情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便急忙让吴书来进去禀报了。
  人命关天。
  乾隆帝不耐的皱了皱眉头,直到听到了最后一句话,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他猛然间松开了皇后。
  皇后也听到了吴书来的禀报,容嫔受伤的事情,自己也是知道的,怎么短短一会子,就这样危急了。
  她看了看还在出神的乾隆帝道
  “皇上快去瞧瞧罢!”
  言罢便搀扶着乾隆帝缓缓站起身子来,刚才的情动此刻看来却有些尴尬了。
  乾隆帝也回过神来,他扭头对皇后道
  “朕去瞧瞧。”
  看着他匆匆忙忙离开的背影儿,皇后心里也是十分的担忧。
  玉琈从殿外进来,看了看皇后道
  “娘娘,容嫔娘娘重伤,不是小事儿,咱们也去瞧瞧罢!”
  皇后犹豫了一会子,看了看乾隆帝已经急匆匆走远的背影儿,有些踌躇,自己究竟要不要去这一趟。
  自己与容嫔,是一生的仇家,她动了自己的孩子,便是此生都不会宽恕她的,可是如今,她性命攸关,若是一旦,一旦撒手人寰,还有的是事情要张罗。
  想到这里,她便也点了点头道
  “也好,你伺候本宫更衣罢,咱们也去瞧瞧那儿。”
  与皇后那里的安宁不同,容嫔的船上,慌乱极了,太医们争先恐后,各种上好的药材都用了,却依旧是不见好转。
  容嫔胸口开出来的花朵,就像是春日里最后一株牡丹一样,逶迤满地的鲜血,似乎是要染红整个舟船。
  周太医束手无策,他一把年纪,也经不了几回这样的摧残了。
  如今见大势已去,双手一摊,瘫坐在了一旁,只觉得愧对乾隆帝。
  余下的几位太医,都是周太医的门生,如今见师父都束手无策了,也都纷纷失了主意。
  乾隆帝急急忙忙赶到的时候儿。
  令贵妃也在这里呢。
  吴书来看了看令贵妃,心里有些疑惑,方才还听人说贵妃动了胎气,如今倒是可以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了。
  乾隆帝却是无心顾及这些,他一进殿就开口道
  “容嫔呢?容嫔怎么样了。”
  没有人敢回答他。
  乾隆帝怒气冲冲的进了寝殿内,一进去,就被满殿的血腥味给惊着了。
  他没有想过容嫔会伤的这么重。
  周齐初到底是太医院的院判,也是多年的老太医了,什么生死都算是司空见惯了,他看到这样的情景,也硬着头皮上前去。
  “回万岁爷的话,容嫔娘娘受伤太深,伤口血流不止,臣等用尽了法子,也没能止住血,如今娘娘失血过多,怕是,怕是要不成了,还请万岁爷少些伤心。”
  乾隆帝有些愣住了,他看了看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子,鲜血已经染白了她素色的衣袍,她的眼睛,素日里流光溢彩的墨蓝色眼眸,此刻都没了神采。
  他也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不再计较这些,也不会因为容嫔的伤,贸然对太医动怒了。
  看了看周齐初满额的汗水,便知道他也已经用尽了力气。
  乾隆帝疲惫的挥了挥手道
  “朕知道了,下去吧,下去吧。”
  周齐初低着脑袋,缓缓的退了出去。
  寝殿内只有乾隆帝与容嫔了。
  她绝色容颜,却就要命丧今日,怎能不让人心痛呢。
  乾隆帝握住了容嫔的手,轻轻的开口道
  “燕绥,朕来了。”
  这是她的汉人名字,是哥哥图尔都为她取得名字,她一点儿都不喜欢,她的本名儿唤作罕古丽,在和卓之地,是蝴蝶花的意思,蝴蝶花,是和卓最美最美的花朵儿……
  容嫔还是缓缓的睁开了眼睛,意识朦胧之间,她竟然唤出来了一个名字
  “玉……玉素甫?”
  是她的侍卫,是自小就保护她的侍卫。
  也是和卓最最最好的勇士。
  如今正被图尔都囚禁在回疆的一个小房子里,生死未卜。
  好在乾隆帝并没有听清楚,他凑近了一些,轻声道
  “朕在这里,你要说什么?”
  容嫔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意识才算是回来了一些,她看着眼前的乾隆帝,只恨自己此刻没有一丁点儿的力气,不能够杀了他。
  她觉得人生如同灰烬一样,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
  脑海里又想起来了方才令贵妃嘱咐的话,便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开口道
  “皇上,要杀您的人,是……”
  乾隆帝从来没有想过,到了临死之际,容嫔居然还是如此为自己安危着想,他握紧了容嫔的手,听她断断续续的道
  “是皇后…”
  乾隆帝听到这句话,触电般的弹回了身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容嫔。
  容嫔见他果然不信,便抿了抿嘴道
  “豫妃与皇后的侄子有私情,被我亲眼撞见,二人担惊受怕,便要除去我,今日,皇上……皇上也是险些丧命。”
  乾隆帝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他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容嫔,不敢相信她还能说出来什么话。
  “皇后与和亲王,都知晓此事……”
  这是容嫔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说出来的最后一句话。
  乾隆帝摇了摇头道
  “不,绝不可能。”
  容嫔最后望了乾隆帝一眼,那眼神之中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有怨恨,还有怜悯。
  乾隆帝眼睁睁的看着她的手从自己面前垂落下去,自己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就像多年前,眼睁睁的看着孝贤皇后在自己面前薨逝一样。
  她这样美艳绝伦的女子,是和卓之地,五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儿,是和卓部族里,满族都视若珍宝的公主,就这么陨落在了三十岁。
  最好的年华。
  入宫七年。
  这样久死在了刺客的刀下。
  乾隆帝愣愣的坐在了她的床榻前头,像是也被容嫔带走了魂魄一样。
  容嫔的一番话,包含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讷苏肯与豫妃,皇后与和亲王,这四个人,若是做下来了容嫔口中所说的那些事情,那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整个后宫,前朝,甚至是整个大清,都要受此波折。
  乾隆帝看着容嫔虽然咽了气,可是眼睛却没有闭上,她是不甘心?
  容嫔的确是不甘心。
  兄长曾经对她说过,若是等到乾隆帝咽了气的那一日,她就可以回到和卓去,和她的心上人团聚,玉素甫,是她最最爱的人了。
  那人从小时候就陪伴着她,会把娇小的她,高高的举起来,也会抱在怀里安抚。
  这样的情谊,却被乾隆帝给破坏了。
  如果不是乾隆帝派兵亲自平定和卓的乱,玉素甫就不会受伤,也就不会失了官职,容嫔也不会像是一个礼物一样,从和卓之地,被送到遥远的大清。
  她这么多年来,在后宫之中,受了屈辱,又放低了身段去依附皇太后,令贵妃,这样的人。
  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了。
  她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可是落在了乾隆帝的眼睛里,却像是因为仇人仍在逍遥法外而怨恨。
  他缓缓的伸出手,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惧怕,放到了容嫔冰冰凉凉的脸颊上,抚了抚她的眼睛,她就那样长眠。
  长长的眼睫,像是蝴蝶一样在脸颊上。
  她就像是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误入了宫廷。
  深宫长门,困不住她。
  乐安和内得意洋洋的承宠,乾隆帝独独赐予的恩情,她的嚣张,她的任性,此刻看来,都是那样可爱。
  即便是害的八公主无辜殒命,害的皇后小产乐安和。
  这些罪过,乾隆帝一时间也想不起来了。
  她是自由自在的蝴蝶花,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枯萎在了乾隆三十一年的春初。
  还没有来得及迎接春日,就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