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将计就计
两个护卫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脑袋,都不明白自己如何晕倒的,回想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两人只好点头道谢,稀里糊涂地离开。
“卢笙虽然破坏了你的计划,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魔宫,不应该受到惩罚,主人,你失去了原本的公平,”蓝叱的声音顿了顿,“相反,你的妻子被人看光了,我认为应该惩罚未旭。”
“她只是个小孩。”月开口。
“好吧,这个小孩的身材很不错,我承认,很多男人都会喜欢的。”
“蓝叱,你的眼睛比你的话更多余。”
“她只是个小孩,主人。”
“小孩也不能看。”
“我发誓没看到什么,请相信一只魔兽的节操,和主人你一样高尚。”
“带着你的节操消失,在我想到如何惩罚你之前。”
四周立刻沉寂下来,半空再无回应。
月独自在外面站了许久,转身走进墨兰殿,发现柳梢已经穿好了衣裳,抱着墨玉榻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察觉有人靠近,杏眼动了动,就要睁开。
苍白的手指拂过。
那两排湿润的长睫挣扎着扇了扇,仿佛沾了雨水的的蝴蝶翅膀,无力地下落,最终还是完全垂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抱起她,走出墨兰殿。
薄月高挂,烟雾在身畔浮动,月亮抱着他的少女,少女与月亮的影子再次嵌在一起。没有用意念移动,他抱着她在秽浊的烟雾之间穿行。
衣带只是胡乱系着,绿衫裹得并不紧实,风掀过,露出半个香肩。
他低头,伸手为她拉上,幽幽紫水精戒指映着少女颈间的肌肤,异样的美丽。
前方是褪去伪装的不念林,入目是一片光秃秃的土石,和几株变异的褐色浅草。随着他走近,幻境模糊地生起,变化不定,先是雪白花树林,而后又化为湛蓝海波……
他顿了顿脚步,似乎也在犹豫。
半晌,所有幻象如泡沫般飞散,最终留下了一片真实的、难看的土地。
难看的土地上长出一株葱茏的柳树,嫩嫩的柳条柔软而坚韧,如有生命般彼此交缠,很快织成一张网床,像个吊着的绿色大茧。
他俯身将她放上去。
黄绿的柳叶,雪白的脸儿。
泪痕风干,漂亮的眼睛有点浮肿。苍白的手指在上面停留片刻,突然重重地在她左脸颊拍了一下。
“是个讨厌的坏小孩。”他直起身叹气,推了下那个大茧,微微一笑。
绿茧轻轻地摇晃,中间是沉睡的少女,月亮站在柳树下,宛如当年那个寸步不离守护她的仆人.
而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正是妖月当空时。
天妖降世带来的影响消失,妖界看似恢复平静,紧张的气氛却无处不在。平原上,十几个石精巨人拿着巨斧来去巡逻,无数柏木郁郁葱葱挤在一处,按照固定的频率有序地移动,形成运转的妖阵,柏木林中间怀抱着一座古王陵,乃是大名鼎鼎的百妖陵。
鹰非坐在高阶正中的黄石雕王座上,褐发褐眉,左耳挂着个小金环,头顶那只雪白翎羽极其醒目。阶下众妖臣妖将左右分立,鹰如站在右边第一位,穿着银色战袍,她身后许多位置都是空着的。
中间一名妖将出列禀道:“属下令他们各处查探,得知那新晋天妖名叫雪千叶,至于他的具体来历,尚未查探清楚。”
“雪千叶……本王之前从未听闻过,”鹰非微微眯眼,“王妹,你怎么看?”
鹰如一笑,出列道:“当前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如何找到他,而是找到之后该如何处置。”
她一语道破关键,众妖臣纷纷点头。
鹰非问:“众位有什么意见?”
“其贵为天妖,主君当设法招入妖陵麾下,”一名白发白须的老者道,“百妖陵有天妖支持,何愁不壮大?”
此言一出,众臣窃窃议论,有点头的,有摇头的。
一名蓝发妖将冷笑,站出列:“老白参,对方是天妖,你想让主君拿什么招降?若他肯归顺,敢问主君又要以何位相待?”
大殿登时沉寂下来。
通常天妖出世,必会开创一番基业,只要他一声号令,自有众妖追随而去,当年白衣就是如此。那雪千叶既有实力,为何要屈居百妖陵之下?百妖陵又能拿什么招揽他?天妖千年难出一个,鹰非自己都没修成,就算将雪千叶招揽过来,谁能保证压得住他?
鹰非开口问:“依鹏将军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围杀!”蓝发妖将比了个手势。
倘若放任雪千叶,他必定会成为百妖陵的威胁,制止新势力诞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它未形成之前扼杀掉。
鹰非拍了下扶手:“传令下去,百妖陵上下全面备战,尽快搜寻雪千叶的下落!”
众将齐声答应。
鹰非想起一事,朝鹰如道:“王妹,我们的主力已在妖界入口埋伏多时,寄水族那边却没有半点动静,难道白衣并未回寄水族?”
鹰如瞥了眼身后的妖将,那妖将立即上前禀道:“回禀主君,属下从鬼卒口中探得,白衣已经回到寄水族,且常与洛哥的妹妹混在一处,此事千真万确。”
鹰非大笑:“鬼族真是靠不住。”
鹰如笑道:“人间有句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冥尊护着他们,那些势利小鬼却能出卖他们。”
鹰非屈指敲着扶手,留意到一事:“听说洛歌的妹妹被徵月擒走,仙门四处打探其下落,想不到徵月将她藏在寄水族内,不过以徵月和白衣的关系,我们也早该想到了,如今徵月入主魔宫,却没接她走,白衣又与这位洛姑娘常在一处……有些意思,可惜她身份特殊,动不得。”
眼中闪过冷意,鹰如道:“话是如此,但王兄正可借此卖仙门一个顺水人情。”
“嗯,你随意处置吧,”鹰非不甚在意,“如此看来,白衣并没打算回归妖界,既然他不上当,我们不妨先将主力撤回……”
“不可!”鹰如当即打断他,“寄水族如今寄人篱下,岂有不想回来的,只要我们等下去,白衣迟早落入圈套。”
鹰非向来极为信任这个王妹,闻言不便再说,那蓝发妖将却上前道:“主君说的有理,无迹妖阙已经散了,白衣有寄水族拖累,一时半刻难成大事,那个雪千叶才是我们的大敌,午王应当撤回主力,全力备战。”
鹰如便转身:“蓝鹏将军对小王的决策不满?”
蓝发妖将似笑非笑地拱手:“不敢,如今百妖陵初主妖界,主君当巩固坚守,尽快恢复元气,且如今大敌当前,撤回主力方是上策,本将就事论事,得罪之处望午王海涵。”
鹰如看着他半晌,笑道:“将军顾虑的是,只不过那个阿浮君诡计多端,这难保不是他的障眼法,故意让我们掉以轻心,倘若白衣率寄水族回归妖界,再与雪千叶联手,事情就棘手了,那时将军又要如何应对?”
蓝发妖将也不让步:“但午王这么干等下去,他不上当又如何?百妖陵主力被区区寄水族牵制,十分不利,更是给人机会。”
他两个争执激烈,众妖臣都低头缄默不言。最后还是鹰非开口:“罢了,王妹顾虑的有理,不过鹏将军的话也没错,王妹你且再查探,若白衣真不打算归界,就先撤兵吧。”
鹰如俯首答:“是。”
蓝发妖将冷哼了声,低声骂“妇人之见”,拂袖退回位置上。
事情议定,鹰非再随意说了几句,便令众妖臣各自散去,鹰如步出大殿外,俏脸立刻沉下来。
她身后那妖将低声道:“午王,鹏将军仗着……”
“他是看王兄的意思办事,”鹰如微嗤,又皱眉,“我就好奇,那个雪千叶,之前妖界怎会毫无他的消息?苔老那群逆贼还在妖界流窜,他们的新主到底是谁?若是这个雪千叶,他们又为何回护寄水族?此事我始终觉得不对劲。”
妖将道:“或者他们投降本就是假,是与白衣做的一场戏?”
“再说吧,”鹰如哼了声,微笑,“洛歌的妹妹,仙门怎能让她继续留在寄水族?”
“午王放心,此事交给属下.
冥海,水祭台已经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海底下,粗大的鬼树根与海底石块缠绕,夹杂着许多发黑的骷髅与残骨,无数雪白的影子就躲在这阴森丑陋的空间里商议大事。
“苔老办得不错,”一名长老道,“眼下百妖陵全力防范雪千叶,正是我们回归妖界的机会。”
“不可。”阿浮君道。
“为什么?”那长老不解。
阿浮君只是皱眉,若有所思。
另一名长老也道:“错过这次机会,我们回归妖界遥遥无期,难道你还要大家继续留在这种地方受这些恶鬼的气?”
阿浮君道:“百妖陵撤兵太容易,恐是有诈。”
那长老叹道:“阿浮,你就是考虑得太多……”
“是白衣,白衣王!”老族长突然顿了顿手中的拐杖,打断他,“这里没有阿浮,也没有长老族长,只有寄水族的王!他的决定就是我们的决定。”
那长老怔了下,低头。
“比起我们之前受的罪,这又算什么?”老族长道,“我们已经忍了千万年,难道还等不得几年?寄水族再也经不起任何意外,凡事当求稳妥,我相信白衣王。”
阿浮君道:“放心,不会让诸位等太久。”
族长发话,众长老皆俯首称是,各自隐去。
阿浮君独自站了片刻,也步水而上。
海面,少女踏波而行,洁白厚重的避水披风反而让她的身体显得更加瘦弱,她双手捧起那些漂浮的骷髅骨,放到随身袋子里,脸上始终是一片怜悯之色,丝毫没有害怕的神情。这些飘零的遗骨都将被送入冥城轮回坑,少女一点善念,让它的主人早日消除罪业,转世投胎。
不择手段的妖王,甚至可以牺牲兄长,却喜欢看善良美好的背影。
阿浮君负手,看着她一个个地将袋子装满,然后送去冥城守卫那里,他便也远远地跟在后面,并不开口,直到她转身往回走,才终于发现了他。
“阿浮君?”
“嗯,走吧。”
他伸手出来,她略略有些迟疑,冷不防已经被他扣住了手腕,牵着往回走。
“冥尊前日在打妖阙帝草的主意,近日突然不再提了。”
“是我求了个情,”洛宁侧脸看他,“我需要帝草疗伤,他老人家看在我哥哥的面上,总不好意思和我抢药,人都有落难时,我想,阿浮君也不是狭隘之辈,所以自作主张了。”
帝草是妖阙的一张底牌,自然不能给出去,对于来自女子的相助,阿浮君并无不悦之意,也没有道谢,只是点头。
洛宁试探:“天妖雪千叶的消息,是苔老他们散布出去的?”
“嗯。”
“你们……”
见她欲言又止,阿浮君停下来:“你担心什么?”
洛宁脸一红,不语。
清冷眼波居然也泛起涟漪,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捏了捏那小手。
“阿浮君……”她有点慌,想要缩手。
“放心,我们不回妖界。”阿浮君语气清淡,继续拉着她朝前走。
原是担心他们心急上当,洛宁闻言“啊”了声,松了口气,聪明地没有再提这事:“那就好,我接到师姐的消息,她准备去仙海。”
“仙海?”阿浮君皱眉。
洛宁点头:“食心魔似乎有所图谋,她想要跟去查探。”
阿浮君步伐不停:“既然你担心,那我们陪她去一趟好了。”
“我们?”洛宁愣了片刻,明白过来,“好主意!还是你厉害!”
最真挚的赞美,最是动人。
少女钦服地望着他,笑得明净温暖,褪去几分天真,却添了几丝成熟韵致,让习惯阴暗的妖王不禁为之一怔。
他很快就收回视线。
两人并肩继续前行。
他似是随口道:“百妖陵知道你在这里了。”
小手轻轻地颤了下,她迅速低头:“这样啊…….
妖界风波未平,魔宫的一切格外正常。柳梢自从那天醒来后,独自坐了半日,整个人突然安静了,像是没发生什么似的,她先是送信去寄水族,将仙海的事情告诉洛宁,又与卢笙等商议,决定亲自带未旭和石兰去仙海查探。
空阔的魔神殿内,月独自站在中央,斗篷与地面融为一色。
“主人,她只是要对付食心魔,不可能会帮你。”
“我知道。”
“你的计划要彻底失败了。”
沉默。
须臾,外面有脚步声走近,他转身。
大殿门口出现少女的身影,外面是黑色的披风,里面还是翠绿色的衫子,头发仍是高高地束成马尾,点缀着几朵五颜六色的漂亮鲜花儿。
柳梢径直走进殿,走到那巨大的魔神像前,跪下。
他很意外,跟着侧身看。
柳梢仿佛没看见他似的,自己闭目祈祷。
看着她祈祷完毕,叩首,他终于开口,语气不太友好:“有所求,就要有相应的付出。”
“只要让我顺利杀掉食心魔,”柳梢道,“我能给的条件就是,我会尽力去抢那件东西,给魔族一个未来,既然我是魔尊,这种事也只好轮到我去做了。”
“很好,”他也没有喜悦的意思,“但你的另一个请求呢?”
“杀你的办法,”柳梢凉凉地道,“我在问,怎么才能杀死你。”
沉默半晌。
脚步声响起,斗篷下摆与黑色的地面摩擦,靴上银色月亮纹轻轻跃动,他停在她面前。
“你做什么?”柳梢并不害怕,仰脸盯着他。
“柳梢儿,我真想一脚把你踢出去。”
“你舍不得,我也算是在帮你了,你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打我呢,”柳梢站起来,“本座还决定,这次你也跟我去仙海查探。”
“我去?”他是真的愣住了。
“怎么,我遂了你的意,你难道就不该出点力?”
“但你想杀我。”
“我杀不了你,也许就是想借食心魔的手杀你,你怕?”
他没有回答。
“我已经打听到了谢令齐的行踪,卢笙有安排,我们尽量在下月十五之前跟上他,你准备准备,明天就动身去大荒。”柳梢说完就走了。
空寂的大殿,脚步的回声消失。
“主人,这是好事,她竟然还肯帮你。”蓝叱的声音响起。
“她不是在帮我,”他开口,“你没听到?她想我死。”
“她应该这么想,因为你为她安排了那样的结局,如果她知道,还会不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呢?”
他沉默许久,叹道:“总之,她还是决定照我的计划去做了,也算是帮了我。你说的没错,这场交易她付出的太多。”
“你良心发现了,主人。”
“她还是个小孩。”
“你可怜她?”
“或许,可以不必让她灰飞烟灭。”
“你要怎样救她呢?”蓝叱讽刺,“别忘了,你没有办法、也没有余力做多余的事。”
这次他没有回答,重新转过身,面对着那面黑色虚空般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