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段家出事以后。
  丰南坐在那四周光秃秃只剩下四面白墙和一个窗户的探视房间,看着狱警把王琪智带了上来。
  来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囚服,脸色不太好,眼神里空洞地映着玻璃隔板上她自己瘦弱的身影。
  她看到丰南,没什么太大的表情,但是用手接起通话机,说的话却十分呛人。
  “怎么?又来看我死没死?”
  “你放心,我死不了。”
  “你那段家公子,不也没死嘛?”
  王旗智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神经带动着肌肉,像是反复练习了千百遍自然的自然反射。
  丰南没有接着她的话茬,她捏着那电话话柄,语气凌厉:“段程山,是不是去找过你?是不是他,教唆你当天拿着刀来录制现场。”
  王旗智没有否认,“是啊,他就是去找过我。”
  “至于你说的教唆?那是不存在的。”
  “他是一个细心的人,那天夜里他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是神明给我指的一条光明花路。”
  “他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我们有相似的经历,有相似的感受,有相似的追求。”
  “有个屁。”丰南直接没忍住,吐了脏字,“你就这么好被人知道感受和经历,你有没有想过事情失败之后你的结果,你当真对下半辈子的牢狱之灾一点都不在乎。”
  “他段程山,可以把这件事情摘的干干净净,甚至他可以找很多人证明,他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哪怕你说出了真相,他都能说你是受人指使,随意污蔑。”
  “你们见过几次面,他就知道你心里的脆弱和过去的难堪了?他不过是在利用你,利用你的不甘。”
  王旗智有些激动,连带着手上的手铐上的铁链发出碰撞的声音,“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跟我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人。”王旗智伸出手,费力地把前面很长挡住眼睛的头发拼命向后捋过去。
  “段程山说的没错,同样都是女孩子,怎么有人住高楼,有人住沟壑。”
  “丰南,你住在沈家大别院里,来往车接车送的,你有没有体验过打摩的上学的感受?”
  “那摩托车排气管里散布着一股浓重的黑烟,机油味道充斥着整条土泥道,你坐在后车尾上,抓着摩托车尾巴上的不锈钢架子,像是一个要被运送到贫瘠人生下一站的废物。”
  “最重要的是,那摩托车司机多为油头肥耳,一嘴黑牙,把你抱上抱下的时候,还会揩一把你的油。”
  “你若是十来岁的年纪,你要怎么思考,他这种触碰到底正不正常这个问题?”
  “你看,我活在地下室里,满眼望去都是肮脏的虫子,你看看你,睡的是鹅绒席,吃的是细软饭。”
  “倘若我不曾认识你,我也只当你是跟我毫无关系的一个富家小姐,总归,你会投胎不是?”
  “可是我认识你啊,丰南,你也曾经跟我一样,住在地下室,看到灰蒙蒙的天,拔腿自救都踏不出这个泥潭,怎么后来,你就走了呢?”
  丰南:“你臆断我过的体面且宽裕。”
  王旗智武断地打断:“不是臆断,是本来就是!”
  她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前方,“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惋惜的事情,就是【我本可以】”
  王旗智:“我六岁那年,家里给我办了一个很大的派对,大到什么程度呢?”
  “大到我如今二十多了,我仍然会在梦里歆羡那个拥有无数洋娃娃和祝福的我。”
  “我爸叫了很多很多的朋友,他们都衣冠楚楚,家室清明,为人谦和礼貌,见到我就祝我生日快乐。”
  “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吗,他们叫我小公主。”
  “我穿着粉红色的蕾丝裙,头上戴着镶钻的小皇冠,就坐在我们家三米高的客厅的正中央,听着小提琴和弦悦耳的鸣响。”
  “面前的蛋糕堆了五层,每一层上的小动物都惟妙惟肖。”
  “所有的人都在等我,吹完蜡烛,然后,用让我陶醉的声音,祝我生日快乐。”
  “不过这样的日子,在你来的那一天,就结束了。”
  “我弟的抚养权我爸没争取到,我就成了这场婚变里他最失望的存在。”
  “后来,他遇到了你和你妈妈,二话不说迅速把你们接进门来。”
  “结果呢,我爸生意失败,我原来的家被抵债了,我们就像是老鼠一样,跑到了宁东镇。”
  王旗智空洞的眼里开始有了一些神情,像是平静的海面上突然掀起的一阵海浪。
  “曾今不管是多昂贵的巧克力和冰淇淋,我只要撒撒娇,我爸就能买给我。”
  “如今却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要忍受潮湿狭小的生存空间。”
  她说起往事的样子,像是一个从上一辈子的自己身上寻找记忆的失魂者。
  “这种从天堂坠落到地狱的感觉,我相信你也深有体会。”
  “他们笑我买假货,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的虚荣亦是我的自尊啊。”
  丰南全程没有从王旗智脸上挪开过目光,她的语气软了几分:“即便如此,我和我妈,可有待过你不好的地方?”
  “你说你想画画,去我的房间把我画了半个月的画作涂的乱七八糟,我可怪过你,我妈可怪过你?”
  “你说你想去游乐园,我妈二话不说带你去,连我发烧去医院看病都是委托老师带我去,我可怪过你,我妈可怪过你?”
  “她说王齐国是我爸爸,我们是新的一家人。”
  “她说你是妹妹。我要让着你。”
  丰南浅色的眸子里隐隐绰绰:“王旗智你告诉我,王齐国算哪门子爸爸,你算哪门子妹妹,”
  “你若是要跟我算账,我倒是想问问你,王齐国破产后,你的吃穿用度,用的到底是谁的钱?”
  “你说你过不了苦日子,问我妈随便央求着买双运动鞋,那就顶的上我一年的零花钱。”
  “你爱死那些有logo的东西了,你爱死那种在朋友中炫耀的感觉了,你从来不问自己,你的实力配不配的上。”
  “你说沈家多有钱,你认为我回了沈家,过上了你曾今的那种生活。”
  丰南摇头,“我成年之后,没有问家里拿过一分钱。”
  王旗智身子往前趴过来,额头抵着那玻璃隔离墙:“你说谎,怎么可能,你都回去了,怎么可能过的不是锦衣玉食的生活。”
  “我没说谎,我去画室上课,赚兼职的钱,仅仅够支付生活费,我的板鞋鞋头开了口,我都不舍得再去换一双。”
  “我能过的起体面的生活,也能捱过困苦的日子。”
  “我跟着我妈从沈家到你家,再到宁东镇,又回到沈家,从来就不是什么从天堂到地狱,再到天堂。”
  “那只是我人生孩童时没的选的颠沛流离罢了。”
  “我在乎的,从来都不是物质的改变。”
  “而是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人爱我。”
  说完这一切,丰南突然觉得如释重负。
  她从来都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王旗智。
  王旗智出现的时候,永远都在叫嚣着她的生活不易,她的苦难多灾,她永远都把这一切,归咎于丰南的到来。
  丰南心里很清楚,这一切,她怪不到她头上。
  只是她很无奈,终归心里还是对王旗智的遭遇,对她身上到处都有的伤痕,充满了同情。
  倒是今日自己的一番话,却是结开了自己心里的枷锁。
  一码归一码,丰南不欠王旗智。
  沈家也不欠他们王家。
  就连丰慧珍,也为过去岁月里的冲动而买单。
  “有没有人爱我?”王旗智嗤笑,“你觉得谁会爱我?”
  “是我那个从来不会想起我,只想要我弟抚养权的妈?还是我那个一天到晚只会喝酒打人的爸?”
  “丰南,有人爱你,却没人爱我啊。”
  “我宁可让他们两个都死了,不如我成为孤儿好了,这才说的过去。”
  “毕竟孤儿,还一生自由,也不会受到王齐国无尽的勒索。”
  王旗智一只手捏着那手铐链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
  丰南说道:“王齐国死了。”
  “什么?”王旗智混沌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丝异样。
  丰南形容不出那种感觉,是欣喜?是惊讶?还是慌乱?
  “他死了,肺癌。”丰南重复了一句。
  王旗智的眉心拧在了一块,她的眼尾控制不住地向下垂,眼里突然一红,苹果肌处微微颤动,像是要努力把眼里的泪给憋回去。
  继而,她唇角僵硬地一弯,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因为哽咽显的颤动。
  “挺好的,死了好。”
  她眼里的光景慢慢变模糊。
  只剩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串糖葫芦,驼着个小姑娘在肩上,他哼着个歌,挂念着头顶那个衔着另一串糖葫芦的姑娘。
  “智智,少吃点,别蛀牙咯。”
  “可千万别告诉你妈,你妈说你不能再吃甜食了。”
  小姑娘脸上糊了一嘴的糖衣,“知道了爸爸,这是你和智智的小秘密!”
  王旗智忽然就湿了眼眶。
  这是童年,为数不多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