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解她心结

  一夜旋霓。
  那宽大的酒店床上放的是鹅绒软被,空气里的暧.昧还未完全褪去。
  丰南只觉得自己全身酸痛,像是被谁全幅骨架拆散了又组装在了一起,看上去好像还是她自己,但实际上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但哪怕是她微微抬抬手,手肘上传来的那种酸胀感也还是在提醒她,刚刚那一番到底有多猛烈。
  她微微觉得唇有些发干,伸出手去想要摸到床边茶几柜上的水。
  手还未完全伸出去,那瓶子就被段程也拿了过来。
  他拧开瓶盖,仰头往自己的嘴里灌了几口,丰南刚想问他要些,他就低下了头。
  那水就顺着唇角达到喉间,带点温热的感觉,解了她的渴。
  段程也看身边的人脸色绯红,仰着头乖巧地吞着喉咙,半阖着眼,软的像是一汪清澈的泉眼似的没有形状。
  一时竟又觉得有些燥热。
  那人儿有些懊恼地把他推开,嘴里微微不满地嘟囔。
  “也哥,我累了。”
  她翻了个身子,还真钻到被窝边角去睡了,蒙着个头一言不发,好似真的是累了。
  段程也只好压着火,拦着她的腰抱着她。
  他习惯性地会把头埋进她的发丝里,用她那微微卷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缠绕着自己的指尖。
  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可以心无杂念,尤为安心。
  夜色越来越沉,但夜里的雨却一直未停。
  有节奏地像是要落在谁的梦里。
  丰南听着雨声似乎都要沉沉地睡去,迷糊中听到段程也的声音。
  “南南,你想去意大利吗?”
  丰南以为自己听错了,微微愣神,“哪?”
  她听到段程也重复复了一遍,“意大利。”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犹豫和困扰:“去看看你妈妈。”
  丰南心头的睡意突然就被驱散了一大半。
  倒不是因为她抗拒思考这个问题。
  去看丰慧珍吗?
  她不是没想过。
  她去过意大利很多次,唯一的那一次与她见面是丰南丢了护照,人生地不熟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才实在是没有办法去找了她。
  除此之外,她再也没有跟她见过。
  倒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有多糟糕,而是她现在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身份去见她。
  横亘在她和她之间的,丰南十分清楚。
  她缺少那种勇气。
  丰南觉得自己被段程也搂的更紧了一些,他温柔地把枕在她头下的手一翻,她的身子就轻轻巧巧地被她带了过来。
  丰南正好对上段程也的眼睛。
  他的眼里黑黝黝的,像是深不见底的墨,只剩瞳孔里还留着那点床头灯昏黄的光。
  像是能看穿她的局促和犹豫。
  “就当去散散心,相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
  前往意大利的航班要飞十来个小时,丰南睡睡醒醒,基本上半路都是迷糊的。
  这其中有几次空姐走过来问她需求的时候,若不是段程也帮着帮她点了一些吃食,她都能一路上不吃不喝地睡到目的地。
  段程也帮她把膝盖上的毯子收了,提醒着她他们即将落地了。
  丰南打开遮光板,眼见下面的云海翻腾,地面上的景色已经从广袤的山林变成了开阔的草原,再由之穿过汪洋的大海。
  最终,落在意大利的某个东海岸边的城市里。
  随处可见的壁画和雕塑,建筑风格迥异的教堂和博物馆,以及街头上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群。
  都在提示着他们在十几个小时之前说走就走地安排了这一场会面。
  丰南站在那里整理着自己的情绪,她其实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敢来见她。
  她妈有了自己的生活和人生,至于她这个女儿——
  丰南实在是想象不出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
  她来过这儿,之前一个人辗转在欧洲游学,她带着自己大大的画板,来过这。
  这里的每一个城市,她都能叫得出名字来,也知道各自的风情特色。
  却也不是因为她真的有在每一个城市生活过。
  而是这个国家和这个城市的每一处有迹可循的景色,她都在往日的畅想中排练了千百次。
  她在脑海中过了千百次这样的相遇。
  却从来没有勇气再敞开心扉去真正做到欣赏这里的美景。
  这一路上,段程也发现,丰南尤为安静。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提的这个建议。
  那一日陪沈奶奶逛花园。
  段程也拿着修理工具帮衬着老太太。
  只是个寻常的午后,沈奶奶拿着一把修剪花枝的剪刀,将花圃里那些将将要开的花的枝丫全部修正。
  段程也在一旁递着工具。
  “小段。”沈奶奶习惯了这样叫她,“你和南南结婚前,去看一趟她妈妈吧。”
  段程也知道丰南过去的事情,他知道她若是想去,自然也会跟自己提起,只是她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一言半语,倒让他没办法提出这个建议。
  沈奶奶似是能看清他的顾虑,“南南啊,你知道的,就是这个性子。”
  “很多事情,她就憋在肚子里,不说。”
  “她从小的时候呢,就粘着她妈,也不怪她粘。”
  沈奶奶放慢了手上的动作,语速慢慢的,像是在说着很久远的记忆。
  “也是我和老沈不好,老沈呢,那个时候天天忙着外面的生意,我呢,也没有好好的照顾到母女两个人的心情。”
  沈奶奶叹了口气。
  “那个时候你丰阿姨啊就闹着要跟你沈叔叔离婚。”
  “就带着五岁的南南走了,我私下里也找过几次他们母女,你丰阿姨的意思是呢,以后还是别去找他们了,她能把南南照顾好。”
  沈奶奶摇摇头接着说,“你丰阿姨吧,也是个倔脾气,说不让我们见,还真就不让我们见了,那些年老沈给的抚养费,她都强撑着不要。”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母女俩的日子竟过的这样不好。”
  “南南这孩子啊,那么小的时候就出去漂泊,你知道她有多乖的,她妈说要改嫁给那个混账东西,她哪怕是心里不愿,也不会说半个不字的。”
  “她总是替别人想的多,替自己想的少。”
  “那件事闹的挺大的,虽然从法律上来说,南南没什么责任,但沈家多少想着能做个补偿,该给的也都给了。”
  “你丰阿姨意识到这件事给南南造成的伤害,也同意她回沈家了。”
  “你沈叔叔对她还有些情分,从中斡旋帮着你丰阿姨移民去了国外,从此以后,南南就跟我们住在了一起。”
  “她那仅仅是十来岁颠沛流离的生活,总算在这里就画上了句号。”
  段程也听的入神。
  沈奶奶这样仅仅是淡淡的口吻,都能让他想起丰南从前那个样子。
  她说起话来,那瘦弱的肩头一颤一颤,脸上白的遮不住皮肤下的血丝。
  那大大的眼睛尤为明亮。
  她隐忍却不懦弱。
  “她刚回沈家的时候,对我和沈世黎这两个消失了八年的亲人的出现还不太适应,总是我说什么,她就只是在那里乖巧点头。”
  “跟青春期的孩子一点都不一样。”
  “直到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
  “那个夏夜里特别热,花园里的蟋蟀叫的尤为喧闹,别墅里的中央空调打的特别低,我担心她晚上睡觉踢被子,就去她房间里看她。”
  “你猜怎么着?”
  沈奶奶还对话了一下段程也,但并未想到等到他有回复,就接着说道。
  “这孩子跟个球似的躲在被窝里,哭的两只眼睛跟个兔子似的。”
  “我心疼地把她从被窝里抱出来,哄了半天,她才怯生生地跟我说她想妈妈了。”
  “她问我,她妈妈是不是不要她了。”
  “第二天我就带着她去买了一个航海地球仪,转着那个地球仪告诉她,她妈妈在意大利,那是个很美的地方。”
  “她妈妈不是不要她,只是换了一个生活的地方。”
  “她喜欢的很多艺术家,都曾今在那里,我告诉她等她长大了,就可以去找她。”
  “后来随着她年纪越来越大,她再也没说过想妈妈这样的话了,我以为,那天夜里估计就是孩子心头一难过,来家里不适应,才说想妈妈,哄一哄就过去了。”
  “没曾想……”
  沈奶奶用手帕沾了沾自己的眼角。
  “好些年后我从她床下把那地球仪拿出来,才发现,那地球仪上关于[意大利]的那片大陆,上面起伏的山脉已经被磨平了。”
  段程也心头一颤,那由此带来的心疼都能让他想象到,在没人发现她的夜里,她一定是躲在被窝里,拿着那手电筒,一直在地球仪上摩挲和想象着那个地方吧。
  才让那表面的山石河海,都抹为了平地。
  她一定是积压着满腹的想念,在第二天清晨起来之后,再把那装载着心事的地球仪,重新藏在床下。
  就好像她从来不愿意对人说起也不愿意自我承认的心事。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那只是她情绪难以压抑住的一次宣泄,是我唯一看到的那次。”
  “不管怎么说,南南,总归是想她妈妈的。”
  “这些年,你丰阿姨也给我打了不少电话,话语间里也透露着想见见南南。”
  “小段啊,你了解南南的,她这个人,一根筋,认死理。”
  沈奶奶叹了口气后,握着他的手,语气恳切。
  “她信你,你和她说说,看能不能解了她这个心结。”
  沈奶奶那天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过去的事情。
  那些话语一直萦绕在段程也心头,他有些无措,但从她心里传来的情感共鸣告诉他,他应该带她去看一看。
  或者说,让她自己选,到底要不要去看一看。
  段程也如今却微微有些后悔跟丰南提了这个建议。
  她虽然答应了来意大利看看,也联系了丰慧珍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但是这一路来,丰南那种似有似为的有些回避的情绪,还是一丝不落地被段程也抓入眼底。
  站在空旷的欧洲街头艺术建筑的广场上,来往都是陌生的人群。
  丰南的眼神有些呆滞和空洞,不小心撞上了一个背着吉他的流浪歌手。
  段程也扶过她差点倾倒的身子,也捏了捏她的手心。
  待到她站稳了之后,段程也补充道。
  “穿过这个广场,再往前走,就是丰阿姨家了。”
  丰南微微一愣。
  段程也感觉自己牵着的这个姑娘动作有些迟缓。
  他暂停了往前走的动作,转过身来,看着她微微下垂的眉眼。
  “南南,你若不想,我们就去米兰看歌剧,去威尼斯看风景,去佛罗伦萨看画展。”
  “去任何一个让你开心和感兴趣的地方,就像一场临时起意的逃亡一样,像洪流一样不管方向地往前奔跑。”
  “再也不要再踏进这里。”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在你身边。”
  段程也在满是街头的人群里抱着她。
  周围的街头艺人吹着口哨,怂恿着他们在浪漫的街头来一个热吻。
  他捧着她的脸,眼里虽倒映着陌生城市的街景,但说的语气是熟悉且真切。
  “南南,你长大了,你是一个独立的人。”
  “做不到刀枪不入没关系。”
  “你可以决定这一切的。”
  他抱着她,让她把脸可以埋在他的衣领里,让她那些莫名其妙留下的泪水流进自己的心里。
  他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也知道这一场相见需要她鼓足多大的勇气。
  她不敢见她爱着的人,一定是不敢确定那个人还爱不爱自己。
  她只是这样环着他的腰,抱着他。
  许久,她才抬起她收拾好神色的小脸。
  像是自我打气一般地说:“也哥,我去见她。”
  “好。”段程也点头,只要她想好了,怎么样的决定他都支持。
  “或许我见到一半就不想见了,聊到一半就不想聊了,那你要怎么办。”
  段程也低头,高挺的眉骨下的从来都是薄凉疏离的眼里盛满了春日里午后的阳光。
  “我会拉着你,从那个地方离开,冲出人群,迎着暖暖的风,奔跑在路上。”
  “在每一个有人为我们欢呼的地方,低下头来亲吻你脸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