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一转眼到了三月末,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
  昨天还下了场雨夹雪,没到半天就化成了水。
  姜谣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咬牙憋出了毕业论文,她斤斤计较着每一个字,好不容易凑齐了整一万。
  当天晚上,她欣喜万分的把文件传给季渃丞,让季渃丞帮她检查一下。
  她像当初一样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等着季渃丞检查作业。
  季渃丞手扶着鼠标,轻轻皱着眉,手指慢慢滑动,一边看着一边顺手帮她改错字,按要求整理格式。
  毕业论文的格式繁杂,学校还反复修改细节,对美观的要求比内容还要高。
  姜谣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对婆婆妈妈的事情特别无力,她以为自己改的差不多了,结果在季渃丞面前还是丑。
  “你们教授要是和我一个要求,你这篇光看外观就过不了。”
  季渃丞无奈的瞄了姜谣一眼,指了指大小不一的页眉。
  姜谣咬着下唇,弯腰凑到屏幕前面:“我记着我调好了呀,怎么改了前面后面就变了?”
  “因为你不会用。”季渃丞给她调整着行距,“也幸亏你的论文没有图例,不然更麻烦。”
  姜谣直起身子,讨好似的走到季渃丞身后,帮他按揉着肩膀,软嗒嗒道:“辛苦啦大教授。”
  她特别喜欢季渃丞认真工作的样子,神情专注,效率极高,尤其是严肃的侧脸,比电视上所有演出来的精英都更真实迷人。
  可惜一会儿她就发现,置身事外的欣赏还好,身材其中就有种五味杂陈的无措。
  季渃丞轻轻拍拍她的手:“内容我还没细看,但是你的感言是不是也太长了?”
  姜谣整整写了两千多字的感言,再加上参考文献和中英文引言,论文内容也就六千不到。
  “那我实在憋不出来了。”姜谣愁眉苦脸的往地上一蹲,脑袋一垂,一副失落的模样。
  从开始给季渃丞看论文到现在,她已经听了大大小小无数批评。
  从格式到内容,好像都错的一塌糊涂,毫无可取之处。
  她当然知道,季渃丞一向要求很严格,不管是对学生还是对他自己。
  但是难免会伤心,她不想在季渃丞面前被评价的一无是处。
  这也是她翻了好多文献,恶补了大量影视评论写出来的原创论文。
  季渃丞没注意到姜谣的沮丧,他把论文翻到前言,扫了一遍前面的英文。
  “英文引言太过口语化了,不是给你找了几篇参考文献?一会儿照着人家的语言风格改一下。”
  他随手在引言边做了标记。
  “从目录看每节的逻辑性不是太强,最好再问问你的导师,按他的要求顺一下逻辑。”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比沁人心脾,其写意也比豁人耳目。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王国维《人间词话》里写的吧,你的参考文献里没有。”
  说着说着,他才发现姜谣那里没什么反应了。
  季渃丞停下来,低头看了看。
  姜谣用手指在地上画着圈。
  一圈又一圈,心思仿佛完全不在论文上。
  他微微眯了眯眼,放下鼠标,严肃道:“姜谣。”
  姜谣抱着膝盖,扬起脸,眼巴巴的看着他。
  “怎么了?”季渃丞问。
  他知道姜谣有点听不下去了,也不怪姜谣,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婆妈了。
  放在其他研究生博士生身上,他不可能事无巨细的从头指导到尾,还亲自改格式上的错误。
  也只有姜谣,能让他耐着心的从头教写论文。
  但是她好像并不在意。
  姜谣默默的站起来,手指轻轻勾着睡衣的边角。
  季渃丞的语气不对,她听的出来。
  “觉得要改的太多,所以烦了?”季渃丞见她没说话,继续问道。
  姜谣恍惚有种穿越回了高中的错觉。
  她还是喜欢投机取巧的学生,季渃丞还是那个一丝不苟的物理老师。
  老师果然比男朋友严肃啊。
  “我”她喏喏的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也不是烦了,就是负面情绪堆积的太多,让她没法心平气和的听下去了。
  “你什么?”季渃丞将椅子转过来,双手搭在膝盖上,抬起眼望着姜谣。
  姜谣默不作声,桃花眼垂下去,上睫毛和下睫毛打架。
  季渃丞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给姜谣腾出位置:“那我不说了,你自己改吧。”
  椅子轻轻晃了晃,姜谣的眼睛也颤了颤。
  她没敢坐。
  季渃丞手插着兜,轻轻搂了一下姜谣的肩膀:“我去隔壁找纪教授说下课程上的东西。”
  他给姜谣留足了空间,还体贴的给她带上了书房的门。
  姜谣一抬眼,门在自己眼前硬生生的合上,她抿了抿唇,嗓子里像堵了棉花。
  季渃丞去厨房倒了一杯水,稳了稳心神,这才想到电脑包还放在书房。
  他没有电脑,没办法拿实验流程给纪教授看。
  但他不想进去打扰姜谣。
  算了。
  他放下水杯,换了身休闲服,拿起钥匙出了门。
  纪教授和夫人住的地方离他很近,站在门口,季渃丞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很快响起脚步声,门开了。
  “小季?快进来。”纪夫人热情的招呼他,“你纪叔叔在看电视呢,刚还说到你。”
  季渃丞笑着点点头,换了拖鞋进去。
  纪教授一见他来了,连忙摘了老花镜,把电视声音调小。
  “怎么有空来找我?”
  季渃丞走过来坐在纪教授身边:“本来是想找您看看实验上的事,但是身边没带电脑,就直接过来了。”
  “哦那明天到办公室再聊也行,我知道你做的还挺顺利的。”纪教授也没当回事。
  季渃丞点点头,倒是不急。
  还是纪夫人敏感一些,她看季渃丞面色凝重,神情也不是那么专注,于是轻轻拍了拍季渃丞的胳膊:“小季,是不是有什么事?”
  纪教授这才发觉,季渃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立刻关切道:“到底怎么了?”
  季渃丞倒是被问的不好意思,眼神闪烁,含糊道:“也没什么。”
  纪夫人蕙质兰心,意味深长道:“是不是和人家姑娘闹别扭了?”
  季渃丞闻言轻轻皱了皱眉。
  闹别扭这个词对他来说如此陌生,他好像远过了会闹别扭的年纪。
  “我这么大了,闹什么别扭啊。”他苦笑道。
  “你多大啊,在我和你叔叔眼里,你们都是小孩。”纪夫人随口道。
  季渃丞一怔。
  他好像很早就跟小孩这个形容词没什么关系了,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一直教育他做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他也尽力去做了。
  不说完美,但也比大部分同龄人完成的要好。
  记忆里似乎没有什么任性执拗的举动,更谈不上跟人闹别扭。
  因为对他来说,其实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没那么重要。
  “她在准备毕业论文,我帮她检查,给她标注好每个错误的点,但她好像并不开心,也似乎懒得改。”
  季渃丞神色有些迷茫。
  按理来说,有人带着整理论文,尤其是他这种在发文章上比较有经验的,是多少学生求之不得的便捷。
  怎么也不会到不开心的程度。
  纪教授听闻皱了皱眉:“这不是挺好么,你是我见过文章写的最干净漂亮的,怎么不开心呢?”
  季渃丞眨眨眼,同款不解。
  纪夫人嗔怪的瞪了纪教授一眼:“你看看,简直跟你当初一样。”
  纪教授无辜:“我当初怎么了,我一个物理系的,年年帮你数学系的期末复习,你还不愿意了。”
  纪夫人翻了个白眼,无奈的摇摇头,对季渃丞道:“别听你叔叔的,他最坏了,当初仗着理科比我好,天天指导我,说我专业的还没他业余的学得好,烦都烦死了。”
  纪教授一摊手,笑着道:“看看,我又不对了,教她不对,不教她也不对。”
  季渃丞含笑听着,虽说两位教授在相互埋怨,但也能听得出来,彼此深爱对方。
  纪夫人道:“你们到底是情侣嘛,又不是师生,心里定位不一样,当然感受不同了。
  不信要是把你换成她的导师,拿出一半的耐心教一遍,她都会非常感恩的。
  但你要的又不是她的感恩,被你批评,她第一反应肯定不是谢谢你挑出她的错,而是她在你眼里不完美了,不够好了。
  哪怕嘴上不说,情感上也会有点自卑。”
  纪教授摸了摸脑门,往沙发上一靠,举手保证:“我当时可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可太厉害了,我非常特别相当佩服你。”
  纪夫人抿着唇笑,不搭理他。
  季渃丞垂着眸,沉默了半晌。
  他们的确不是师生了,姜谣是他的爱人。
  不管他自以为多么成熟,但和这世界上所有的情侣一样,该有的情绪,该犯的错误,有意无意的小争执,没什么来由的别扭,都没有任何不同。
  一旦这种关系形成了,所有人经历过的酸甜苦辣,他们都会经历一遍。
  因为是最亲近的人,所以不惮于表达自己真实的情绪,不惮于依赖,示弱,骄纵,别扭。
  最后殊途同归,像纪教授夫妇一样,变成余生的乐趣。
  季渃丞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来,轻声道:“我回去看看她。”
  纪夫人把他送到门口:“快去吧。”
  季渃丞回到家门口,轻轻把防盗门推开,向书房望了一眼。
  棕褐色的木门还紧紧关着,里面没什么声音。
  他换好了鞋,走到书房门前,开了门。
  姜谣坐在椅子上,转过头来看到他,眼圈一红,饶是紧紧绷着情绪,还是让一滴眼泪滚了下来。
  她强忍着呜咽,肩膀轻轻颤抖,大眼睛无辜的一眨一眨。
  季渃丞心里一疼。
  他走过去,单膝跪在姜谣身前,用手把她的眼泪擦掉,软声软语道:“我出去吓到你了么?”
  姜谣立刻摇摇头,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那是我不该用批评的语气跟你说话。”季渃丞把她贴在脸上的碎发撩到耳后,轻轻揉了揉她的脖颈。
  姜谣又猛地摇头。
  她终于开始说话,自责道:“季渃丞,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不应该不耐烦,不应该不听你讲,我脾气好怪”
  她说罢,眉头一蹙,眼睛里又蓄满了水。
  她自己也不是太清楚自己的情绪,好像特别没来由的赌气,心里还酸酸的,连给自己找站得住脚的立场都没有。
  季渃丞帮她改论文,花时间教她格式,他该做的都做了。
  他那么好,自己却那么差。
  季渃丞站起来,俯下身安抚似的吻了一下她的唇:“你只是委屈了。”
  姜谣揪住季渃丞的腰带,脸上带着纠结,喃喃道:“我没什么好委屈的。”
  季渃丞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来,出了书房,将她放到卧室的大床上。
  “你当然可以委屈,因为我们不是师生关系,不管做什么事,我得更像个男朋友才对。”
  卧室的气氛柔和又旖旎,完全没了书房的严肃,他们也从未在这里做过任何严肃的事。
  姜谣被熟悉的安全感笼罩,但她毫无意识。
  她疑惑的眨了眨眼,搂着季渃丞的脖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明明是我不对啊。”
  季渃丞揉揉她的长发,虚虚的压在她身上,蹭了蹭她的鼻尖。
  “你可以不懂,我懂就好。”
  他轻轻咬住姜谣的嘴唇,细密的吮吻,直到她不再紧绷,身子彻底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