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欲说还休 第三章

  干哥先来了电话,他约我晚上去滑旱冰,东区的室内旱冰室我们去过几次,陈娟她们也去,我横下心,答应了。妈妈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心情不错,告诉我过年她会提前几天回来。爸爸也没说什么,告诉我他会解决的,争取过年回来。我跟他们说同样的话“我很好,别担心。”
  我挑出我最像大人的衣服穿上,跑到理发店让她给我画了个漂亮的妆,自己到了旱冰室。旱冰是今年刚滑会的,我第一次就摔了二十几跤,摔得很痛快。当时有不认识的男生要带着我滑,我挪开了,宁愿自己扶着墙一跤一跤摔会。国庆时和干哥来滑过,他带着我飞跑并转圈的感觉让我眩晕。虽然同行的还有几个,可我们三都等着让干哥带,只为那种飞的感觉。
  我在冰场上转着圈。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成这样的?我究竟已成什么样了?我抽过烟,喝过酒,去过舞厅,我和干哥牵过手,我有很多次玩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家,反正我不想回去。室内很热,人也开始多了,多是那种情侣在冰场上卿卿我我,也有和我差不多大的,男生女生搂在一块,放肆地欢笑着,是呀,元旦的气氛还没过了,又快过年了。我没转晕,我不甘地想着我没有夜不归宿,我没有做过坏事,我也没有喜欢干哥,我应该还不算是小太妹,张清她怕我什么!
  干哥和陈娟他们都来了。我停了下来,冷冷地看着他们,我不想和他们一样,陈娟说过她不想读书,准备就在她爸铺子里帮忙,干哥这几年据说是这儿干两天,那儿混两天。我不想这样。陈娟傻呵呵地仰视着干哥,眼圈涂成黑黑的,嘴唇红红还冒着油光,笑容像冻在脸上一样,干哥面无表情,额前的头发遮住了整个右眼,黄黄的让人觉得心里堵得慌,他穿着薄薄的黑夹克,估计在外面冻得够呛,我本想从他们身上索取一点温暖,却发现看到他们我心里更冷。我知道别人看我的眼光,就像我现在看着他们一样。
  夏天晚上我梳了个冲天辫,穿着遮不住肚脐的小背心招摇过市时,几个小学生样的女孩从我身边绕了道;我戴着丁铃当啷的耳环和手链在游戏厅挥汗如雨后,走出大门发现自己已是昏天暗地。那段日子,我多希望从未经历过,我还是那个穿着公主裙在妈妈身边弹钢琴的女孩,哪怕我不喜欢弹钢琴。可现在,我还在这儿。
  这些,只有王老师知道,为了让我变乖,她还跟我拉过勾,说不会告诉任何人,只要我以后别这样,王老师请假前一周,就是家访吴伟凯后一天,她发现我偷吃安定,而且只为了好玩后,她失望地靠在椅背上,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并不看着我,很平静地说“再这样,你就没得救了,万好!”是的,我快没救了,和浑浑噩噩打架闹事的吴伟凯是一样没得救了。王老师请假,也许是不想让她肚子里的宝宝老是看到我和吴伟凯这样的人吧。
  “我不舒服,你们玩吧!”我匆匆离开,不管他们在身后喊我。脱下旱冰鞋,拿回押金,我几乎是冲出了旱冰场。冷气在大门口冲过来和身后的热潮冲撞了一下,我站住,抬着头看雪花飘,看雪花飘直到看到眼里干干涩涩地才迈步。
  街边有小孩在堆雪人,爸爸帮着拿着大铁锹铲雪,几个小孩滚动着雪球,又忍不住捏下一小团互相开战,笑声不断。一团雪打在了我的头发上,爆开,迷了眼,嘴里都有冰凉凉的寒意,投手是个黑黑的小男孩,他跑到我面前,抬头冲我呵呵笑,又吸着鼻涕,我冲他一笑,抓一把雪撒向他,笑声更大了。
  我走开,他们继续着自己的游戏。我抓了一把雪,细细地揉捏成小小的硬硬的雪球,手渐渐暖了,又渐渐发热。快到家了,店子里老板直接架起了火锅,老的小的围着吃得不亦乐乎,有人经过时总会问句:“吃着呢?”王奶奶从裁缝铺出来拉我进去,递给我一个烤红薯。“好好,你们不跳舞了吗?你那几个同学多好,漂漂亮亮又有礼貌。可以和她们一块玩的!”我一手拿着已经很小的冰球,一手拿着冒着热气的红薯,没做声。“好好,别担心你爸爸的,应该没事的,再有一个月,爸爸妈妈就都回来了不是吗?”王奶奶一家人坐在饭桌前,他家的伯伯客气的问了句“好好,一起吃饭吧?”我没做声,离开时我站在门口说了声:“谢谢,王奶奶。”
  回到家,我洗去了脸上黑黑红红的东西,束起一个马尾。好好整理了书包,作业应该都做完了吧。
  晚上风很大,听得见呼呼的声音,房间的窗户被吹得咣当响。我裹紧被窝,外面的巷子里仍然很热闹。我头一次感谢这种嘈杂,让我觉得我身边还有人。
  学校里也很热闹。班长说王老师的毛毛生了。大家商量着中午放学一起去看看。班长老道的说:“凑份子吧,想去的每人出两块钱,然后一起去。”张清挤过人群来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个苹果。“我也去的,万好也去,我们一起。”我接过了苹果,心情似乎也被班上的热情感染。
  没人探过病人,也没人自己去恭贺过生毛毛的新妈妈,我们混乱的出着主意,最后买了几斤蛋糕,两包奶粉,还有一挂香蕉,像打劫般冲进医院。周老师和另两个老师正坐在床边。王老师胖了不少,可也漂亮了不少。身边躺着的小宝宝皱巴巴的,看不出男女。周老师笑着让我们进去,病房里忽的喧嚣起来。张清摸摸小宝宝的脸,又在他袖子里想要摸到他的手,“真好玩,真好玩。王老师,他怎么就那么一点又那么好玩呢?”王老师疼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又看着张清他们,笑得很美,我突然发现,病房里的十几人都是好学生,除我以外,我,好像是被张清拉着来的吧。我嫉妒地看着几个老师看着他们的温和,听着王老师向病房里其他人得意的介绍:“这都是我的学生,很棒的。”她是没看到我吧,很棒的是除我以外的人。
  怎么不管在哪,我都会发觉我是多出来的那一个。不管在哪,我都游离在他们的欢笑和快乐之外?仿佛又回到一个曾经的梦境:街上都是人,全是我认识的人,妈妈、爸爸、张清、周老师、陈娟,很多很多,他们很高兴,可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却视我为无物,我喊不出声音,伸手一抓,发现虚空的是自己——我在这个梦里被吓醒,醒了就听着外面的声音,等着睡意来袭。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惊醒诉说一定哀伤过的往事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是否来迟了命运的深渊早已写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不变的你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潇洒的你将心事化进尘缘中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我的梦应该配上这个插曲,我是不是就是那个孤独的孩子?可我是不是造物的恩宠呢?真的,那种透骨的孤独在此之前我都没有过。
  学校早就说过要上晚自习了,别的学校初三伊始就开始了7点半到9点的晚自习。元旦前我们也开始了晚自习,下雪又停上了。周老师说雪化了天晴了再开始。
  上个月初上晚自习时大多数人都很兴奋,从没有过晚上上学的经历,那几天教室里都闹哄哄的在探讨着晚自习可以干什么。第一个晚自习是物理课,物理老师白天上课就没什么精神,上午的课也能把我们催眠。好在他视力极糟,看不见三排之后的人在干什么,他脾气又极好,发现你在看玩贴画也只是轻轻敲敲桌角,并不呵斥或向班主任告状。
  我吃过晚饭去学校,发现人已来了四分之三,时间还不到六点半。张清和她的好友覃丽娅、郑媛凑在一块,每人一个精致的饼干盒,盒子里是剪好的明星贴画。张清挚爱刘德华,正拿着郑媛喜欢的几张郭富城在做交换,想换郑媛手上的刘德华。
  班长在自己座位上认真的抄着歌词,都是港台剧的插曲。她很遗憾妈妈管得紧,没机会看电视,只好抄抄歌词学唱两句再贴上贴画解解馋。
  教室后门角落里一群人在打扑克。
  我拿出课本,在上面小心翼翼的画着古装美女头像。
  外面是乌漆漆的天空,对面初一初二的教室黑洞洞的,我们教室里四盏日光灯只将白卡卡的光投向大门外很小的一块地方。我向来融不进他们的任何活动,即使我很想和他们一块儿去唱去讲去疯闹,也总是觉得自己说的是多余的话,站着是多余的人。
  突然觉得教室里气氛一紧,就发现前门的白光里多出一个静止的人影,教室里又是一片混乱,覃丽娅慌忙收拾贴画时碰翻了盒子,梁朝伟赵雅芝之类的撒了一地。她匆匆去捡,又抬头看看那个人影,周老师不满却溺爱地看着她们手忙脚乱。角落里打牌的人早悄无声息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们总是警觉性最高的。
  “只有半年就中考了,这是你们人生的第一次重要考试,抓住了这次机会,才能跨进高中的门槛,才有机会进大学——”周老师开始老生常谈。最后又提到晚自习是为我们抓紧时间、复习备考做准备的,不是让我们来玩的。
  铃声响时物理老师夹着课本来了,周老师不放心地在窗户外张望了下,离开。教室里的气氛瞬间活跃。物理老师开始上课,我紧紧地盯着黑板,开始发呆。
  晚自习开始不到一个星期,大家的热情便降到了冰点。就和白天上课一样,上新课,讲练习,做试卷。教室里又多了叹气声。那个周五,刚到7点20,停电了,整个九年级的教室里都传出了欢呼。可学校不让放学,等到7点50,来电,在哀叹声中我们继续着。奇怪的是之后每个晚自习都准时停电,老师让我们自备蜡烛,倒让大家又兴奋了一阵。后来就是下雪,准备元旦汇演,又下雪,晚自习便一直停着。
  雪后第一天上课前,照例停了电,张清郑媛神秘地将蜡烛点燃,把一盒火柴细细地裹上蜡油,一根根插在桌面缝隙上,再一一点燃,裹了蜡的火柴发出滋滋的声音,看得见火光旁蹦出的小火星,她们唱着生日快乐歌,然后覃丽娅吹熄了火柴,我鄙视着她们“真幼稚”,又忍不住嫉妒得看着火苗边几张无忧无虑的脸。她们每人都带来零食交换,张清拿着一个香蕉和一块蛋糕,递给我,我看着她,她还和在我家排练、我住在她家是一样快乐的笑着,似乎前两天麻将馆沸沸扬扬的描绘并没有让她视我为异类。我接过东西,覃丽娅喊着:“万好,一块来吧,这儿还有巧克力。”我和张清牵着手走过去,一起坐在烛光里。
  这是和张清真正的走近,同时走近了覃丽娅的生活,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似乎不那么孤独。
  每天还是停电,有人笑说学校得罪了供电局。应该是元旦后的第一次周集合,吴伟凯和3班我不认识的两个男生站在了司令台上,他们被记过处分了。听说他们每天七点多就去掐断电线,也不是不想上晚自习,只是好玩。
  晚自习前我常和张清她们几个在教学楼前的花坛里走走,那儿很暗,又有教室里映过来的一点儿光,勉强看得清眼前人的笑容。我们有时候乱聊一气,有时候背背课文,覃丽娅最烦背哪一年开了什么会有什么意义,偏张清历史最好,那天我们站在一棵棕榈树前,张清考着覃丽娅背历史。我无聊地扯着棕榈树干上枯枯黄黄的“棕毛”,郑媛问我“你说它点得燃吗?”我摇头,覃丽娅笑着拿出火柴,“试试不就知道了?”
  “轰——”火腾起来时我们都在树边,吓得退后几步,看着那比电影上篝火晚会还热烈的火焰不知所措。不知呆了几分钟,楼上传了一声怒吼“谁干的!”我们吓得冲进教室,火很快又自己熄了,赵老师已进了我们教室“是哪几个?”我们都不做声,覃丽娅脸红通通的站起来,赵老师懒得看她一眼却盯住了我“我好像看到是你。”张清很仗义地说:“万好不在那,刚才就我们三个在那背历史,不知怎么就燃了。万好在教室,是吧班长。”班长愣了会,又嗯嗯地直点头。赵老师出去看了看那棵树,没再回来找我们。
  覃丽娅问张清我们会不会被拉上司令台记过,她说那样她就不活了。可之后真没人找我们,只是周老师又对全班加强了安全教育。
  前两年我们又回过学校,棕榈树都长高了许多,我、张清、覃丽娅却找不到我们烧过的那一棵,反正棕毛又长了出来,一点被虐过的痕迹都没有了。天气又冷了下来,我们的晚自习停停上上,听说家长颇有意见,还找学校反映过。有的家长觉得都初三了,就算下雪也要上,再苦熬半年,大不了家长天天接送。有的又觉得那么冷让学生晚上上学,学校太无聊。
  我很老实地呆着,不落下一次晚自习,不上自习的时候就呆在家练练琴,看看。张清带我去她家吃过几次饭,有时她妈妈来接她时也会给我捎来熬好的汤,张清、覃丽娅、郑媛几个到我家玩过两次,王奶奶很喜欢她们仨,还特意让她家孙子乐乐送了瓜子糖果上来给我们吃。
  去学校拿成绩单时候,地上已被冰冻。本是堆积的蓬松的雪,踩一脚会听见被挤压的声音,可似乎仅仅是一夜之间,冷气把雪压平了,压硬了,我下到楼梯口便滑了一跤。正被王奶奶帽子手套裹得严实的乐乐大笑,“好好姐姐,我放假了,我双百分呢!”我活动了下摔僵了的手腕,他已经向每个认识的人显摆过了不止一次。也是,乐乐很淘,成绩不错可双百分从未得过,夏天的晚上穿上他爷爷一件背后有无数小洞的背心,蹟着一双塑料拖鞋,摇着不知从哪弄来一破蒲扇在巷子里高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不肯学习捣蛋惹来了他爸一顿臭打,他却在被王奶奶救下之后就来一句“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看到的人都笑,他爸的手举起又忍不住放下。
  “好好姐姐,我去公园玩的。”王奶奶拿出口罩给乐乐戴上,冲我笑着:“好好,你们也要放假了吧。”我点了下头,老太太又疼惜地拉扯着孙子的衣领“那么冷的天,让你爸奖励你什么不好,非要去公园,全冻着你能玩什么?”乐乐从口罩里发出哼哼声,得意地蹦着。
  成绩还是那样,前四名的女生就是张清她们三个加上班长,覃丽娅第一让班长不太高兴,她们两一直都不太对付。冯慧慧甩尾,我和陈娟不上不下。接着是大扫除,周老师强调完放假安全,就让我们在教室里玩玩,等发寒假作业,放假通知。大家三三两两的议论着春节怎么过,去哪儿玩。张清偷偷问我要不要去她家住几天,我告诉她妈妈过两天就回来。张清犹豫了一会,还是跟我说了:“别再和冯慧慧她们玩了。那天我在办公室帮老师登分数,听赵老师说冯慧慧和社会上的男生上舞厅,又跟四中的几个混混碰上了,还打了一架,打伤了人,冯慧慧准备下学期退学了的。”我有些吃惊,最近没和她们出去,可也没听陈娟说过。
  回家时还在想着社会上的男生应该就是干哥他们几个吧,冯慧慧退学了去干什么呢?裁缝店里人很多,我准备绕开,却听见混乱中有哭声,我停下从人缝里瞧,王奶奶躺在店子角落的小床上,吴妈妈和其他几人在床边抹着眼泪。我的心跳一下错了节奏,气堵在胸口呼不出来,茫然中听见吴妈妈的声音“王妈,没事的,李伯和大哥在医院呢,乐乐不会有事的。”
  我呼出的气又堵住了,乐乐怎么了。我不敢问,又不想走,手脚冰凉地站在店门口。看着卤菜店黄伯伯端着姜汤过来,吴妈妈想喂给王奶奶喝,却又无措,只是端在一边继续流泪。“造孽哟”黄伯伯感慨着从我身边过去,回到他的铺子。
  路灯亮起的时候,我扶着墙,慢慢地爬上二楼,乐乐被车撞了,路上有冰,车刹不住,也有说司机根本没刹车,撞到乐乐后停都没停就走了。慌乱的李伯伯只顾看儿子也没记住车牌。路上没几个人,等大家帮忙叫来救护车时,地上的冰都染红了。
  我浑身发抖,抖得连钥匙也拿不住。好容易开了门,我拿起电话,哆嗦着给妈妈打电话。
  这次妈妈倒是很快接了电话。可我牙关咬着,打着冷战,半天没说出话,妈妈着了急,连声问着怎么了怎么了。我哆嗦着说:“妈妈,你过两天再回来,冰化了再回来好不?妈妈我怕,乐乐被车撞了,王奶奶家乐乐被车撞了。”妈妈宽慰我没事的,不知过了多久才挂了电话。
  屋外风嗖嗖的,窗沿雨搭下挂着的冰棱太长了,又迟迟没有融化,最长的那根在风中折断,听得见它摔碎的声音,我早早地缩进被窝里,不住地抖着,浑身都在抖。风刮过玻璃窗,听得见窗框碰撞的无奈。楼下没有停歇的哭泣声顺着风传过来。我跳出被窝,打开所有的灯,又一头扎进被窝里,紧搂着枕头,像只流浪的狗,蜷缩在一个安全的墙角。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窗外白花花的特别刺眼,外面很安静,我努力回想:昨天乐乐的事,是我做的梦吧?怎么会有这样的梦?敲门声吓得我的心都抖了一下。吴妈妈端上一碗豆腐脑,还提着两根油条。
  “好好,没什么了,乐乐救过来了。!”
  乐乐被撞不是梦,还好,还好救过来了,我还有机会在那个九岁小孩大声喊我时应他一声,我以前都不搭理他,我还可以笑着看他怎么跳上窜下,怎么演着猪八戒和红孩儿。
  我没注意吴妈妈脸上勉强的笑容,陡然觉得饿,昨天中饭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东西。
  楼下裁缝铺关着门,说是都去医院照顾乐乐了。
  干哥打来电话,请我们去吃火锅,我拒绝了,没聊天就挂了。
  我不想自己有任何事,包括打架被伤害,包括变成小太妹被鄙弃,包括成为无可救药的人被无视,我都不想,即使妈妈不在身边,即使我做错过那么多,我还是想妈妈回来时看到的还是她公主一样的女儿。
  我怕妈妈有事,我想妈妈定也怕我有事,我忘不了昨天王奶奶躺在床上毫无生气地把绝望弥漫到整个房间,我太害怕所以我要自己平安正常。
  妈妈提前一天回家,在深夜十一点。
  妈妈怕我害怕,高价买了黄牛票,赶上火车。
  妈妈头发凌乱,虽抹了粉打了腮红,也掩不住憔悴,眼里的血丝和黑眼圈让我难受。我和妈妈挤在一个被窝里,我枕着妈妈的胳膊,使劲嗅着熟悉的味道,心里格外踏实。
  妈妈说回来太迟,第二天她去看看乐乐。我知道妈妈对王奶奶很内疚。我也是。
  我们先去了裁缝铺,李爷爷在家,王奶奶送饭给在医院的儿子儿媳了,李爷爷仿佛很轻松“好好妈回来了!”妈妈犹豫着问乐乐怎样,李爷爷竟然有些开心的样子“没事了没事了,保下命就好,变傻了我们看着他,没有腿了我们背着他,没事的没事的。”
  乐乐不是没事了,他的双腿没保住。可流了那么多血却保住了命,王奶奶一家已经烧香拜佛了。李伯伯快四十才有的这个儿子。夫妻两个都是三班倒的工人,一家人挤在小小的两间房里,把临巷子的房间改成了裁缝铺,王奶奶缝缝补补贴补家用。乐乐虽调皮却聪明,李伯伯把希望全放在他身上。李爷爷常喝着两口小酒感叹:“我乐乐会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大学生的。”
  去医院看见呆坐在走廊上的李伯伯,乐乐在重症室,妈妈坐在好像被抽去了一切生气,连呼吸都没有的李伯伯身边,我可耻地庆幸自己不会看到乐乐,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看他那没有双腿的小小的身躯。妈妈劝着李伯伯,我躲向楼梯口。乐乐妈和王奶奶坐在楼梯转角,乐乐妈艰难地把保温盒里的饭菜往口里塞。王奶奶端着碗汤,絮叨着:“多吃点,喝点汤,别像他爸没出息。要吃下饭,乐乐醒了要看着你们高高兴兴的,来,再喝汤,养好了身体才能照顾乐乐!”乐乐妈很听话,脸上还有泪痕,可她努力吃着,喝着。这对婆媳从没这样和睦过。
  我哭了,渐渐哭出声,王奶奶发现我,忙放下碗,搂着我的肩“好好别哭,哭什么呀,乐乐没事了,乐乐不会有事的。”妈妈也过来了,脸上满是眼泪,乐乐妈边哭边吃,王奶奶没哭,连叹息都没一声。
  和妈妈回家时,我还在哭,妈妈也没劝。
  下午刘阿姨来了,很晚她都没回去。迷糊中听到有哭声,我隔着墙竖起了耳朵。“我借来钱,我给他还了债——一夜夫妻百日恩,可我已经这样了,还让我怎么办——”刘阿姨小声说着什么。妈妈的哭泣断断续续“要是没有好好,我就有别的打算了,他怎么还能这样——”
  要是没有我,没有我妈妈会怎样,爸爸会怎样?要是没有妈妈、没有爸爸,我又会怎样,我眼前闪过的是冰雪上的血迹红得刺眼,有乐乐爸麻木而苦痛的脸,有乐乐妈如吞食毒药一样吃饭时额上的青筋,还有王奶奶轻声的安慰——
  我用被窝罩住整个头,想隔开那些画面,想隔断那些声音。却止不住无声的痛哭。
  生活帮我成长,我在他人的苦痛中成熟。我的年少时光是我并不怎么愿意回忆的,哪怕那时的自己正是如花的年龄,我告别了那一段偏离了正轨的日子,只为我的平安,我在乎的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