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何妨一听

  一觉睡到日中,洗漱后随意用了些饭食就去了二堂,正想问问昨夜刑讯之事,姜女来了。
  “有什么事内院不能说?”萧元度坐于案后,胡乱抽了卷案宗在手,佯装在看,显然并不太想理会她。
  “妾要说的是正事。”
  “这里是处理公务之所——”
  “妾尝闻,为政者不可闭目塞听,当广开言路。夫主大可不把我当……只把我当做你治下的一个庶民,逆耳忠言,何妨一听?”
  姜佛桑无视他要吃人的眼神,径自往下说。
  “昨夜说到剿匪之事,妾以为,夫主身为巫雄令,担着一县生民的福祉,使命所系并非只有剿匪一宗,若有闲暇,何妨也去乡里走走、体察一番民情?”
  萧元度皱眉,还以为她又要说冯颢的事,没想到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去乡里走走?我可没那闲暇。”
  “夫主近来确实辛劳。”姜佛桑颔首给予肯定,“妾昨日去城中,提起夫主近来所为,城中百姓无不额手称庆,直赞夫主英明敢当,解民之所忧、消民之所愁,是天赐给巫雄的好官。”
  萧元度眉头攒动,一脸狐疑。不知为何,这些称许的话从姜女嘴里出来,总觉有些古怪。
  果然,姜佛桑话锋一转,“但依妾看来,县令之职远不止如此。譬如治安之外尚有民生,亦不可忽——”
  “去他的民生!”萧元度耙了耙头发。
  姜女这话与萧元胤才送来的一封书信口吻不谋而合,皆是张口民生,闭口百姓。
  暴躁开言,“老子就爱行军打仗,谁愿意做这巫雄令,谁又耐烦理那些俗务!”他从来信奉的都是刀锋之下见真章,动嘴皮子、舞笔杆子的事自有人效劳。
  姜佛桑淡淡道:“那大将军何不战场杀敌逞威,偏偏屈居于小小的巫雄县城?”
  这话无疑是讥讽了。
  “你——”萧元度怒目而视。
  姜佛桑毫无惧色:“夫主不愿做这巫雄令也做了,你没得选,巫雄的百姓亦没得选。你尚且可以逃避、可以挑自己喜欢的事去做,那些黎庶却是逃无可逃。圣人有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夫主既在其位,数万人性命攸关,岂可儿戏?”
  萧元度沉沉瞥去一眼,面色已十分不虞:“你在教我做事?”
  “妾无意教夫主什么,妾只是替巫雄百姓感到悲哀。他们千辛万苦盼来的父母官,根本不在乎治下的子民,镇日只知打打杀杀,从未将他们的温饱生计放在心上。”
  萧元度豁然起身,手指门外:“那些匪类为祸一方,我剿了他们,难道不是为了巫雄百姓?”
  “固然是。只是,”姜佛桑笑笑,“夫主不妨扪心自问,你剿匪究竟是图一时快慰,还是为了百姓安泰?”
  萧元度似乎被这一问问住了。盯着她看了片刻,道,“我向来只看结果。”
  “是。”姜佛桑点头,“论迹不论心,夫主剿匪确是造福了巫雄生民。但若真是为了百姓长远计,与其一味穷兵剿寇,何不深思一二,为何巫雄如此多寇?那些匪寇之中,除了天性穷凶极恶者,总有不那么心甘情愿为匪的,他们又为何轻易便被裹挟着走上这条路?”
  萧元度嗤地一声:“妇人之仁!他们做下的恶罄竹难书,死有余辜,莫非给他们定罪还要究其前情谅其苦衷?那么那些无辜枉死之人又该去何处诉屈。”
  “妾并没有为他们辩护之意,我只是,”姜佛桑顿了顿,忽而拐了个弯,“若依夫主所说,所有盗匪都该死,那么夫主为何又与那申屠竞结拜?”
  萧元度瞠目,姜女竟然猜出了申屠竞的身份?
  心思百转,双眼陡然变得晦暗,“听不懂你在说甚。”
  姜佛桑弯了弯唇:“夫主大可放心,我也叫他一声申大哥,此事若泄露出去,对我并无好处。”
  萧元度看她许久,抬手抹了把脸,“申屠竞与他们不同,他们虽为山匪,干得却是劫富济贫之事,除了主动进犯九牢山者,素日并不轻易害人性命。”
  姜佛桑心道,并非所有富人都是为富不仁,难道都活该被劫?
  又一想,能坐拥商船过瀚水的多为大行商,财富的积累过程还真不一定干干干净……譬如她自己,即便目前还算不得大行商,让那么多仆役免费为自己劳作,也不能说全然无愧于心。
  在这上头争不出个子丑寅卯,只会把话题扯远。索性略过不提。
  “不管夫主信不信,妾要夫主究其前情绝非为了谅其苦衷,该捕捕、该杀杀,妾何曾在这上头说过二话?然捕杀之后呢?追因溯果,从来不是为了给谁开脱,而是找出真正的‘元凶恶首’。”
  “真正的元凶恶首?”萧元度挑起一边嘴角,“你是说这些人,不拘天南地北,都有一个幕后主使?”
  “夫主慢嘲,且听我把话说完——”姜佛桑道,“刘金纠伙劫掠蒋家庄一案夫主该还记得,妾听闻他们撤退之时不仅沿途焚烧,一路还裹挟了不少乡民入伙。夫主可有想过,好好的乡民,为何安生日子不过,宁冒杀头的风险也要与一群乱贼勾结?”
  萧元度看着她,嘴角慢慢落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妾想说,饥饿可驱民为盗、苛政亦可驱民为匪,酷吏为患更甚于盗匪。既然匪盗猖獗,兵力不足应对,何不试着从根上解决?
  “夫主也是吃过苦的,民生疾苦定也是司空见惯,以往或许与你无关,但你如今身为一县之令,有能力扭转、变苦为甜,何乐而不为呢?
  “妾明白夫主有大抱负,蛟龙困于浅滩、固非所愿,然一县不治,又何以治千军?
  “岂不闻稂莠不翦、嘉禾不生?还盼夫主三思……”
  姜佛桑走后,萧元度莫名憋气,看甚么都碍眼,一脚踹翻了面前几案,任案牍撒了一地也不去管。
  叉着腰在厅中来回踱步,姜女的话却一直在他脑中盘旋,越想越烦躁。
  “来人!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