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舒越兰从柜子里拿了两个杯子,又取了水壶给苏若倒茶,苏若忙上前道:“舒姨你坐,我来。”
舒越兰也没有有跟她争,就放下了水壶让她倒,等苏若倒完了却是端了一杯水放到了她手中,拉了她一起到沙发上坐下,道:“若若,你坐下,跟舒姨说说,你这些年都怎么样,又是怎么考回青大的。”
说完叹了口气,柔声道,“当年你爸爸被人举报,说你妈妈是资产阶级小姐,你是资产阶级你就主动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下乡接受改造当初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吧?”
没说出口的是“资产阶级狗崽子”。
苏若听到他的话却是一愣。
主动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下乡接受改造?
她的记事本上可不是这么写的,她可记得很清楚那几条记录是这样的:
因为她的成分问题,她爸被人举报。
林婉华找她,说为了不连累她爸和她弟,她只能下放去农村,接受改造。
苏佳替代她去了青大。
她爸说,这个名额不给苏佳就浪费了,等这阵风头过了,再想办法把她从乡下弄回来。
林婉华送了信给她,说她爸和家里人和她划清界线了,让她以后不要再联系她爸。
还有,袁成杨和苏佳在一起了。
她的柜子里的的确确有一封他父亲在街道办事处盖了章的父女断绝关系书的。
所以她没了记忆之后,看到那些便也没怀疑这事的真假。
毕竟她爸是疼爱她不假,但在那个家里,他们关系有些生疏是真,因为林婉华他对她多有苛责也是真,更何况她还有个弟弟
不过他们却为何要跟袁伯父还有舒姨他们说的是她主动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下乡接受改造的?
而不是他们抛弃了她?
苏若心头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过这些旧事说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今天见了舒姨,想来应该也很快就会见到他们这些事情也很快就可以揭开了。
她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都过去了舒姨,现在我自己考回青大了呢。”
至于当年有没有吃很多苦,她已经不记得了,就算记得肯定也不会想多说。
她摇了摇头,问舒越兰道,“舒姨,这些年你们怎么样,还有袁爷爷,袁伯父成杨哥,他们都好吗?”
都好吗?
舒越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说不好但他们家跟很多人比较,已经不算是最差的。
但说好,她公公却是被人打伤,心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下去世的。
而成杨
她摇了摇头,眼睛有些发红,道:“还算好,不过你袁爷爷前几年过世了,我们这几年的日子也有些乱,但也没有遭太大的罪,像你说的,现在一切也都过去了。”
袁爷爷去世了
苏若握着舒越兰的手。
她记忆中舒姨一直都沉稳又强大的,现在看她的样子,虽然她说的简单,但也知道应该不会太好了。
舒越兰见她如此,却是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手。
对她笑了一下。
不过却没再说儿子袁成杨的事。
她看到了苏若问起他们家人时的神情,看到她的眼眸温柔关切,但却一如既往的清澈,没有其他的内容,她便知道她应该是放开了。
可成杨呢?
成杨已经跟苏佳定亲,婚期就在两个月后。
可是她知道儿子的心思。
当初订婚之事是逼不得已。
当年他去找农场找苏若,却得知苏若已经嫁人,回来之后大病,病中苏佳来看他,他却把苏佳当成了苏若,犯了大错。
发生了那样的事肯定要对苏佳负责,所以两人只能订婚。
可他的心根本就不在苏佳身上苏若这次回来,还不知道又会起什么波澜。
想到这里她心头又浮起忧虑。
她道,“若若,你现在好吗?你嫁的那个人,他对你好不好?”
她看得出来,苏若这个样子不像是干过农活吃过苦的。
而且,以她的出生成分,应该是不能报名参加高考的可她不仅报名参加了,还考上青大了,这背后必然也是有原因的,应该是和她嫁的人有关系。
只是,却不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嫁的那个人对她好不好?
话题突然转到这个苏若有些不自在。
但也让她不可避免的又想到袁成杨。
毕竟他们曾经有过婚约。
所以这事她也不好跟舒姨多细说。
她斟酌了一下,道:“他很好,是个军人,对我和孩子都很好。”
又想到她前面的问话,补充道,“我结婚后一直在乡下一个公社小学做老师,也没有吃什么苦,等到国家政策下来说恢复高考,我就报名了,我基础比较扎实,就考上了这还多亏舒姨,如果当年舒姨不让我自学那些数理化,我应该也考不上青大的。”
“已经有了孩子吗?”
舒越兰又是一愣,道,“多大了?”
“四岁了。”
苏若笑道。
说起韩果,她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先前的伤感情绪也消退了下去。
她道,“叫果果,跟我长得很像,就是有些调皮,舒姨,下次他过来我带他给你看。”
“好。”
舒越兰伸手握了握苏若的手,道,“那一定是个可爱的孩子。”
她知道,以前的事,可能在这孩子这里,真的已经过去了。
两人说起果果,又说了一会儿话,气氛轻松了不少。
舒越兰又想到苏若选报的学系,道:“若若,你怎么会选了文物与艺术系?是不是当初选报的时候怕建筑系太过热门,考不上?若是这样的话,你是学院第一名,跟学院申请一下,学院应该能够通融,帮你调剂到建筑系的。”
苏若忙摇头,道:“不,不用了舒姨,我是特意报文物与艺术系的。”
迎着舒越兰疑惑的目光,苏若解释道,“舒姨,我喜欢建筑,主要是因为喜欢古建筑,希望能做古建筑考察和修复的工作,其实相关的古文物也喜欢,但对现代建筑设计其实一般般,这样比较两个系的课程,其实文物与艺术系还要更适合我。”
听她这么说,舒越兰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
这事的确是如此。
她从小喜欢的都是古建筑。
而舒越兰自己,虽然是建筑系出身,但现在其实也是做古建筑研究的。
她笑道:“原来如此,你这样说也对,那到时候建筑系的一些专业课程到时候你也选读了,想来对你将来也是有用的。”
苏若应道:“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舒越兰想到什么便又道:“那我手头上有些项目你愿意参加吗?国家开始重视古建筑文物的保护,但前些年这些建筑文物大多破坏的厉害,现在要做的工作非常繁多,人手不够,能做的事情也十分有限。”
“我去年才调到青大,手里项目很多,但却没有学生,所以所有的事情都要亲自落手去做,但这样能做的事情就十分有限,我有尝试过从前面几届的学生中寻找助手,但他们都是工农兵推荐,基础实在太过薄弱,很多事情都做不了。”
“若若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你的能力我很清楚,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过来帮忙,这不仅对你是一个很好的锻炼,对我们的工作也肯定是很大的助力。”
这真的是十分有意义的事情。
苏若没想到自己刚一入大学就能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是十分愿意的。
只是
她知道有些不合时宜。
但她不可能不顾虑袁成杨。
她不知道袁成杨现在的情况,如果她参加舒姨的项目,是不是也会和袁成杨有很多的接触?
她又不是傻子。
不知道韩则城有多介意这事
更何况,她也不知道袁成杨现在的状态。
没弄清楚很多事情之前,太多接触对谁都不好。
所以她没有直接应下。
她犹豫了下,虽然真的有些开不了口,但还是有些艰难道:“舒姨,成杨哥现在好吗?”
舒越兰愣了一下。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下意识并不想告诉苏若成杨和苏佳的事情她是知道苏若她以前是有多排斥苏佳的。
虽然她也知道瞒不住,但现在并不想提起此事。
她更不想,也不该告诉她成杨心里还有她,给她增添负担。
她默了一下,才道:“若若,成杨他现在在一家设计单位,工作很忙,你不用担心他,这些项目都是我的公事,跟他无关,他也不会参与你回来的事,我也会好好跟他谈的,这些你不必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一下,道,“若若,以前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能翻页就翻页吧。现在能有这个机会再读大学,能继续学习自己热爱的专业,并为之奋斗,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
苏若“嗯”了一声。
她的确不能太狭隘了,总要往前走的。
不过其实舒姨是这样的态度,她也已经放下了大半的心。
后面舒越兰就拿了几份材料,跟苏若细细介绍了一番,两人说起这个,气氛就十分温馨融洽了,时间也不知不觉流逝得很快。
苏若下午还要参加学院的迎新会,她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跟舒越兰告辞,道:“舒姨,我下午有学院的迎新会,下次再过来看您吧。”
舒越兰就是学院教授,当然知道这个迎新会。
她跟着她一起起了身,道:“好,过几天去舒姨家里吃饭。”
说着又把桌上的一沓材料给她,道,“这个我这里还有备份,你先拿回去看看,看看对哪个项目感兴趣就跟我说。”
这回苏若没拒绝,收下了才起身告辞。
舒越兰送她出门,不过快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又想到什么,道:“若若,当年你是因为成分不好,担心连累了你爸他们,才主动跟他们划清了界线,现在你已经考上大学了,国家既然能让你上大学,成分的事情应该也没事了,你跟家里可有联系过?”
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和她丈夫过年时才回过南城,见过苏若的爸爸苏建州。
他完全没有提到过苏若。
如果他知道苏若考入青大,没理由不跟他们说。
说到这里舒越兰心中也有点疑惑,当年苏建州说是苏若怕连累家里,主动跟家里划清界线,断绝了关系,那苏若后来能在公社小学当老师,那这成分问题的影响应该也不大了,为什么她再没联系过家里,连生孩子的事都没跟苏建州说过?
苏若听到舒越兰这话顿住了脚步。
她转头看向她,默了几秒,然后道:“舒姨,当年不是我主动跟爸断绝关系的,是林婉华来信给我,说因为我的成分问题,爸已经和我划清了界线,断绝了关系,让我以后不要再跟家里联系,免得连累了爸和家里其他人。”
舒越兰面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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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佳远远站着,一脸震惊地看着一个女学生从办公楼大门出来,往学校教学楼的那边方向去了。
那女生修长纤细的身材,齐肩的短发,扎了两个松松的辫子垂了下了,穿着时髦的呢子裙子,黑色的小皮鞋,远远看过去,哪怕看不清脸,只是个侧颜,也清新漂亮得令人注目。
而且哪怕是看不清楚脸,那个身影和侧颜也已经足以让苏佳如遭电击,手脚冰凉。
那是苏若。
苏佳的噩梦,也是她的心魔。
苏若。
她知道前两天舒越兰去了外面出差,昨天晚上才回来。
所以今天特意过来看她,顺便大家一起补过个小年。
反正她去袁家的方向是要穿过校园,她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索性想着去舒越兰的办公室看看,如果她下班的话,就接她一起回去吃饭。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会看到一个酷似苏若的女学生从建筑与艺术学院的办公楼出来。
苏佳的心“咚咚”跳着,头“轰隆隆”的,手脚发软,差点支撑不住。
为什么苏若会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青大的校园,从建筑与艺术学院的办公楼出来?
她不是应该在离这里千里之外的山村,嫁给了一个穷当兵的,做着一个村妇吗?
为什么她不是穿着粗鄙的衣服,不是有着变了形的身形,晒得粗黑完全变了样的脸?
为什么还是这副模样还是这么一副狐狸精,只会勾男人的样子?
苏佳晕眩着,几乎挪不动步子。
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找了一棵大树靠着,也不知在那里靠了多久才又重新找回力气来。
这个时候她自然再也没有心情,也不敢再去找舒越兰了,怕她看出自己的异样舒越兰一直很敏锐,虽然接受了她和袁成杨的事,但她知道,她心底一直都不喜欢自己的。
她的心里眼里根本就只有苏若。
跟袁成杨一样,不管这些年,她为他们做了多少事,做得有多好。
想到袁成杨,她的心更乱了。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学校。
自然也没有再去袁家,而是再回了自己单位的收发室,把拎着本来打算给舒越兰的一盒糕点拿了出来给了收发室的大妈,大妈就去了外面看报纸,她留在了里面打电话。
她努力调整了呼吸和语气,先给袁家打了一个电话。
是袁成杨接的电话。
“喂。”
她听到对面一个沉稳的男声道。
那个声音曾经伴随了她的少女时代。
她曾经听到过他无数次用这个嗓音跟苏若说话,叮嘱着苏若这个,那个,唤着她若若只不过那个时候他的声音很温柔,而不像现在,沉稳之下包裹的都是冰冷,里面甚至好像还扎着刺。
“喂?”
对面大概是因为没有听到声音,重复道。
苏佳忙打住自己飘散出去的思绪,收了回来,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音,道:“是我,成杨哥,我是佳佳。”
袁成杨沉默下来。
苏佳便一口气道,“成杨哥,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不能过去你家吃饭了,你帮我跟袁伯母和袁伯父道一声歉吧,我改天再去看他们。”
“好。”
袁成杨道。
“那就这样吧,成杨哥你也注意身体,工作不要太辛苦了,再见。”
“好,再见。”
“嘟嘟嘟”
随着那声“再见”,电话就传来了一阵“嘟嘟”声。
没有问候,没有问她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吃药,有没有看医生,也没有让她好好休息
苏佳听着话筒里的“嘟嘟”声,眼泪再忍不住涌了出来。
可是哭有什么用呢?
她也不想外面的大妈听到动静说不定明天整个单位就不知要传出什么谣言来了。
她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深吸了口气,就从斜跨包里翻出了一个电话簿,然后翻出了一个电话号码,再打了出去。
“喂,劭师兄吗?我是苏佳啊。”
电话拨通,哪怕隔着电话线,电话对面的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她还是展了一个笑容出来,对那头道。
“苏佳?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今天有空想起师兄我来了?”
对面那人笑着调侃道。
听着那声音就像是一个混办公室的。
“是啊,是有事想找师兄帮忙。”
苏佳稳着声音道,“我昨天去学校,远远看见了一个人,长得很像我老家的一个远房妹妹,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劭师兄,你能不能帮我查查?今年建筑系有没有一个叫苏若的新生?”
“苏若?”
对面传来一阵笑声,道,“建筑系倒是没有,哈哈。”
苏佳的心一松,不想电话那头的人“哈哈”了几声之后就接着道,“建筑系没有,但是今年建筑与艺术学院的第一名却是叫苏若,在文物与艺术系哦,苏佳,你这个妹妹可是个大美人啊,一来就不知道引了学校多少男生暗戳戳地跑来我们建筑与艺术学院打听”
“嗐,这姑娘不仅长得好看,昨天我们院里搞了个摸底考试,就是让大家交一副作品上来,这姑娘的画都够得上专业水准了,把我们院长给喜的,像是招了个宝似的,我说苏佳,你老家还有这么一个妹妹啊,她跟你长得可一点也不像,说实话,就你大学毕业你也画不出那么一副画出来,你那个未婚夫应该能,哈哈哈”
因为以前关系不错,平时都调侃惯了,邵明生最后还不忘寒碜一下苏佳。
可这话可真是当胸一剑,把苏佳最后一点魂都给刺透了。
苏佳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挂上电话的。
她最害怕的,在国家宣布恢复高考之后,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时候她还不停跟自己说,不必太担心。
苏若背着那个出身成分,是不可能报名参加高考的。
等再过几年竞争越来越大,苏若她年纪大了,又多年没学习,就算国家取消高考对出身成分的限制,她能参加也肯定考不上了。
而那时候她早就跟袁成杨结婚有孩子了
可没想到她今年就考回来了。
考到了青大,虽然不是建筑系,但也是在建筑与艺术学院,所以有什么分别?
苏佳浑浑噩噩地出了收发室,听到那大妈道:“唉哟,苏佳,你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没,没事。”
苏佳机械道,“王阿姨,是我妈,我妈身体出了些事,我先回家了。”
王大妈看着苏佳失魂落魄地离开,心道,我的天哪,这可不是出什么大事儿了吧?
看她那脸白的,就跟死了妈似的,唉哟,呸呸,自己怎么能诅咒她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