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手里捡到的筷子也重新掉在地上,叮当一声响,季然手里的公文包掉落,莫如风吓得撞到了头。
  他迅速擦干了泪站起来,季然弯腰捡东西,捡起来也背过身走去把包扔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转回来时,他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了。
  “我饭菜凉了,要不,你稍等,我去给你热一下。”
  他是不允许莫如风叫他的名字,因为莫如风每叫一次,他就会做一次噩梦,梦里的莫如风前一秒还咧着嘴笑着叫他季然,后一秒就把他的爸妈和妹妹推入了悬崖,所以他排斥从莫如风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可莫如风这样叫他,好像听起来的滋味和做噩梦醒来后也没什么区别。
  “不必,我吃过了。”
  莫如风拿着盘子的手顿了下,又不动声色地把盘子放回去,复又抬起来,“那我我收拾了吧,放着乱。”
  “不必,放着吧,明天叫阿姨过来收拾。”
  莫如风却固执地拿起来,他不喜欢让别人处理自己遗留下的烂摊子,以前是有替他收拾的人,现在没了,那就该自觉点,季然不吃的话他就亲自倒掉,他不想阿姨明天看着一桌子的东西,感叹东感叹西,还要骂他年纪轻轻的就是不知道爱惜粮食。
  “没事,我收拾的很快。”
  季然看着莫如风把那一道一道精心摆过盘的菜毫不犹豫地倒进垃圾桶,手指捏紧了沙发上的绒套,他想说不必热了,你应该很累了吧,也不必担心我吃了会不舒服,你自己吃一些吧,剩下的留下来,我想看看,我想尝尝的。
  可话到嘴边却无法说什么了,这个房子永远禁锢着他。
  等离的最远的那盘酸奶茉莉树莓慕斯被莫如风倾斜着身子拽到,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个放着吧。”
  莫如风胯骨被桌子角撞到,疼得他掐自己的指头。
  人的口味是真的会变,他想,那季然有朝一日听闻自己死在哪个不知名的城市,大概也不会因为年少那些过往难过了吧。
  挺好的,他在心里说给自己听,真的挺好的,这样最好,阳间的牵绊总会妨碍到阴间的路,他不想入轮回,只想随处飘,所以不能引起黑白无常的注意,无牵无伴的那些灵魂才能叫连无常都注意不到。
  他把那盘甜点又推到对面,就此坐下,差点坐空,担着半边屁股也不敢挪地方,就半蹲着,累得后背上出了许多汗。
  季然在对面坐下,看着那盘慕斯,莫如风当年和他妈妈一个属性,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居然也能做出这么精致小巧的东西了,他拿着叉子,却不想破坏。
  落在莫如风眼里倒是变了味道,他踌躇再三,“你要不别吃了,我做的很烂的,今天第一次下厨,对着菜谱做的,估计很难入口。”
  莫如风又不是手巧的人,他那双手,除了弹乐器写歌词,连抄作业都是狗爬的样,做到这种程度,又怎么会是第一次。
  “不打紧,今天饭局喝酒乏了,吃点酸的。”
  酒局这种借口也就莫如风信,莫如风离自己很远,而且呼吸很浅淡,说话很小心,所以不会发现他不过是坐在车上嚼了一罐泡泡糖,呼出的气息都是草莓的清香。
  “那我做点醒酒汤吧,很快的。”
  “不必了,我喝过了。”
  “奥。”
  莫如风把准备踮起的脚尖放下来,又开始搓着自己的腿面。
  季然也没话说了,低头拿起刀叉,顿了一下将那三角块的慕斯切下来一刀,送到嘴里的时候莫如风憋了一口气,他看着季然的表情忍不住开口问:“怎怎么样?”
  酸奶放多了还是茉莉味太重了,可季然没理他,一口一口慢慢将那盘甜点吃尽了,这才放下刀叉,跟他说,很好吃。
  莫如风眼眶热热的,“好吃就好,好吃就好”
  大概其他的人都会在此时加一句‘以后我经常给你做’,但他却说不了,他没有以后了,他和季然也没以后了,他们的从前都快烟消云散了,哪里还有以后,于是他只能重复那四个字,然后识相地闭嘴。
  季然抽了一张纸擦手,莫如风看他在擦不小心沾到的奶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擦手上的汗。
  “你吃了吗?”
  季然突然问他,他便呆滞了下。
  “啊,吃了,做的时候吃了边角料,都吃饱了。”
  买的食材都是一道餐刚刚够的,哪里来的边角料,喝卤汤喝饱的吗?
  还有当时明明拿了一瓶葡萄酒,他回来的时候却不在桌上,他余光瞄了下垃圾桶,果然看到了那瓶酒被开封的瓶口。
  倒掉了吗?还是全部自己喝掉了?
  他偷偷看莫如风,看不出什么来,莫如风从前就这样,有个什么聚会,别人喝酒了大抵会脸红脖子粗,就他什么反应也没有,没事人一样,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海量,其实等人走光了他就会挂在季然身上喊姐姐,那时候季然就知道莫如风喝大了。
  轻轻拍他屁股,又气又笑,季然问你就这么对你姐姐的吗?挂人脖子上吊着?
  莫如风就立马松开他蹲下,喃喃着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姐姐是女生,还要嫁人的,我得注意点,不能破坏她的名声妨碍她的姻缘,然后又大声喊着,你给我季哥打电话,我季哥我抱得起,他不需要名声。
  他又嘀嘀咕咕什么,季然蹲下去仔细听时他已经说完了,季然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其实说的很简单。
  季然名声要是坏了,我就把自己许配给他。
  季然还没了然于心什么,莫如风就莫名哭着大喊,可我他妈的不会生孩子啊,我是个带把的啊
  季然就疯狂捂他的嘴,再把人强行抱回家,不能背,背了管不住那张嘴。
  “你喝酒了?”
  他在那一刻居然盼着莫如风说对,他居然盼着莫如风可以发酒疯,那样也许会有一个借口,有一个借口和他再荒唐地待一个晚上。
  可莫如风摇头了,他说你闻到酒味了吗?季然点了下头,然后莫如风说,做菜的时候用到了,幸亏你没吃,不然该醉了。
  季然忽然想着,他是不是醉着更好,不去嚼泡泡糖,而是找个地方喝的烂醉如泥才好,那样即使做了言行不一致的事情,也能把责任推脱给酒精。
  两人又不说话了,安静下来就会给季然造成一种莫如凡已经走掉的错觉,他没话找话,或者找个再停留一会儿的借口。
  “你收拾好行李了吗?”
  莫如风诧异,“行李?”
  于是季然明白,莫如风从来没有把这个住了四年之久的地方当做自己的安身之所,他只是当做一个临时的栖息地,随时就走,走的时候不带走一片羽毛。
  他怕莫如风没明白,又解释一遍,“以后就不用回来了,你的东西,不拿点走吗?”
  莫如风看着桌面上的抽纸盒摇摇头,“早上处理了一下,没什么可带的了。”
  处理了一下,没什么可带季然琢磨着,竟然觉得他说的挺对,做的也挺好。
  不是说了两清吗?莫如风做的不拖泥带水,他该高兴才是,他就怕莫如风留的哪哪都是他的痕迹。
  “嗯。”
  “季总”,莫如风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季然今天和颜悦色他潜意识里就会得寸进尺,居然差点又直接叫他一声季然,亏得生生改了口,他不想最后一次还闹得不太好看。
  “嗯。”
  “我可以去楼上仓库取个东西吗?我以前的”
  他打量着季然的情绪,害怕季然听到以前会不舒服,可是他想带走那个,就只想带走那个。
  “随便。”
  “好,时间不早了,我上去取吧。”
  “嗯。”
  莫如风起身去了二楼,上楼梯的时候很轻盈,季然看着会感觉在看一只枯叶蝶在荒草丛飞舞。
  莫如风越来越瘦了,他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走吧。”
  去金祁那里,金祁疼他,会把他养的白白胖胖的吧。
  两人就走的远远的,把金祁公司抢了叫他回不来,连带着莫如风也别回来,找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吧,别叫他知道,别叫他看到,也别叫他听到。
  莫如风下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样东西,他好像怕季然会误会他拿了什么值钱物件,给季然展示了自己的手心,还掏口袋给他看,“我就拿了这个,这个可以吧。”
  那个游戏机,是那个游戏机,莫如风什么也没拿,关于他的,关于他们的,值钱的名贵的,什么也不挑,只拿了这个季然遇见他之前他就在玩的游戏机。
  很重要吗,他想,重要到只想拿回这个吗?
  “可以,这是你的东西。”
  莫如风笑笑,然后看了看窗外,“那我该走了。”
  季然看着自己被灯光投在地上的影子,很罕见地错位着和莫如风依偎在一起,他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啊,那”
  莫如风想说一句道别的话,只是后悔没有提前排练,他那点文学素养临场说不出什么来,想干脆了当地说句再见,又觉得说谎又不至于,再见这种事,就是在欺骗彼此罢了,他们见不了了。
  季然等了很久莫如风的陈词,等到他们的影子因为莫如风小幅度的动作而分离,他心里绞疼之余放纵自己说了句不该的言语。
  “唱首歌吧。”
  “什什么?”莫如风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唱首歌再走吧。”
  莫如风的唇角抖动,赶在眼眶里的湿润不争气地散在脸上之前,他一步跳过季然走向客厅角落里那架白色钢琴,一边止泪,一边很突兀地问他:“你想听什么?”
  仿佛刚才的诧异不存在过,唱歌本来就是他今天的收尾节目。
  “都可以。”
  莫如风在钢琴前坐下,打开琴盖,觉得琴键他都快不认识了,本就不爱这个,他爸爸给他请了名师去教,教了一个月他连坐在钢琴前都不愿意了,后来季然来给他送水果,看到了就亲自教他,结果他那天下午就弹会了一首不太简单的曲子。
  他爸恰巧回来,看到这一幕连连夸赞季然,钢琴老师站一边很是尴尬,想着要是让我也把这祖宗抱在怀里十指相扣的教,我也能教会的,郎朗都能教出来。
  他摸了摸白键道:“钢琴的话,我只会那几样,我唱唱那首你听过的吧,最后没起名字的。”
  听过的,没起名字的,啊,他知道了,是报幕时主持人没办法开口,最后直接宣告为《无名之歌》的那首。
  “好久没动过嗓子,你将就一下。”
  季然没答话,莫如风就轻轻弹起了曲子,旋律一起季然眼角便湿了。
  那首歌太短,短的莫如风不过唱了几句,却觉得已经到了结尾,他嗓子疼得厉害,里面像是长满了化不开的血泡,唱起歌来会嘶哑,会失声,可他还是坚持着唱。
  他把前两节又走了一遍,把一首歌的时间扩充成两首,直到唱完了前两节的最后一句,他咬着牙又起了最后一节的首音,却再一次戛然而止在那里。
  琴声停止,他又起了一遍,却又生生停下,循环往复,脸上已是潸然泪满。
  涕湿沾襟,季然沉着声说停下吧。
  他不肯松手,仍是重复着前面的动作。
  “马上,最后一句马上就想起来了,等一等,马上马上就能想起来。”
  言语哽咽,季然冷声,“够了莫如风,你走吧。”
  “等一下,马上就”
  “我说够了!”
  季然像是很不耐,跟莫如风一样在重复,只是他们的初衷南辕北辙。
  “我说已经够了,现在走吧,金祁在门外了。”
  “季然”
  季然那颗心被捏了一下,被这像是永别的悲伤语调,他带着不受控制的一滴泪转身,快步上了楼梯。
  “你记得这首歌的结尾吗?”
  季然的步子停在那里,半晌,他还是踏着原来的轨迹走掉了。
  “不记得。”
  不记得。
  莫如风泪如泉涌,在无人的空间里摸着黑白的键抽泣着。
  “可我记起来了。”
  【如果今日后我将独自凋落
  你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刻
  忽然很想很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