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

  纪北宁停在了原地。
  这个时间寺里的僧人们应该都在用早粥,所以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和琮尧见面。
  比起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反应,琮尧却很担忧。叫了声“师兄”后大步来到他身边,伸开双臂将他抱在怀中。
  纪北宁的肩膀僵硬了下,听琮尧道:“你吓死我了!怎么能瞒着这么大的事?师兄你是不是不把我当亲人了!”
  压抑了三天的情绪终于可以发泄了,琮尧用力拍着纪北宁的后背,埋在他肩膀上哽咽了起来。
  琮尧只有十六岁,身高却跟纪北宁差不多了。而且他平时有练武,纪北宁被他拍得呛咳了起来。
  琮尧放开纪北宁,紧张地道:“师兄你没事吧?是不是那个fq期还没结束?”说完以后也不管纪北宁的反应,四下看了看就蹲在他面前:“快点上来,我背你回去,别叫外人再撞见了。”
  纪北宁的咳嗽还没止住,又被琮尧一句fq期噎到了。赶紧后退两步,羞恼地道:“我没事!咳咳……”
  琮尧起身给他抚着后背:“好,那你别说话,先顺顺气。”
  这么一通折腾,原本尴尬的气氛和缓了不少。等纪北宁缓过来了,前面不远处又走来两个挑着水桶的师兄弟。
  那是负责早上浇树的,琮尧一看到他们就如临大敌,拽着纪北宁走到另一边,跟那两人保持着距离走过。
  那两个师兄弟与纪北宁关系一般,只遥遥敬了个礼,也没发现异样。等那两人拐进树林了,琮尧才松口气,道:“先回房吧。”
  纪北宁也想赶紧回房间换衣服,两人便直接去了禅院。
  进入房间后,纪北宁拿了干净的僧衣到卫生间换,出来时看到桌上摆着一盘包子,还有一碗甜豆花。
  “师兄,这些是早上帮你拿的,我装在保温壶里,还热着呢。”
  琮尧把他拉到桌边,在他手里塞了把白瓷勺,然后也在他身旁坐下:“快吃吧。”
  捏着带有雍和寺标志的白瓷勺,纪北宁沉默片刻后放下了,看着琮尧道:“你没有话想问?”
  “有。”琮尧垂下眼睑,坦诚道:“不过宋涵哥跟我说你这几天会很累,最需要的是休息和放松,所以他都替你解释了。”
  “他也说了三个月前发生的那次意外。”
  “师兄,你那时候那么难受,怎么可以连我也瞒着?你是不是信不过我?”
  纪北宁的心脏微微一缩,刚想解释自己没这么想过,琮尧就接着道:“其实我也明白,遇到这种事,寺里的师兄弟没一个比得上宋涵哥有用。”
  “我没这么想。”纪北宁忍不住了:“我那时也是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坦白的话,就没办法再留在这里……”
  察觉到他的语气低落了下来,琮尧忙道:“师兄你别这样,我不是真的在怪你。不过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瞒着的。”
  纪北宁抿着嘴唇,半晌才点了点头。
  安静了片刻后,琮尧靠近他,小声问道:“那你有考虑过以后吗?宋涵哥说那天的情况每三个月就会出现一次,我们闻不到信息素,但是香客可以。这次要不是萱蕾姐在真不知道会怎么收场。”
  关于这件事,纪北宁也是很心烦。瞒得越久暴露的风险就越越大,可他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选。
  如果还俗,他是可以找工作养活自己,但从此他就是孤身一人了,再也不会有“家”,不会有“家人”。
  从有记忆起,他就待在了这座佛寺里。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而教他佛法,送他去念书的师父,则是这世上他视作最亲的长辈。
  还有宥阳,那个从小就对他知寒问暖的大师兄。以及眼前的师弟琮尧,平日里爱玩爱闹,关键时候却处处向着他。
  他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一切,舍不得从此以后要独自去过每一个团圆相聚的节日。
  察觉到他眼睛红了,琮尧忙抽出纸巾。纪北宁没有接,他深吸一口气,弯起嘴角道:“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
  琮尧想再问下去,他却不想再谈了。让琮尧去做上午的修行,自己则去见鹤棠大师。
  宋涵找的理由没人起疑,就连戒律堂的皆明大师也没提出过异议。毕竟做佛事是正经要务,鹤棠大师还问了他这三天的吃住怎么样。
  面对师父一如往昔的关心,他心里越发愧疚了。鹤棠大师让他休息两天,他不肯,除了马上就投入寺里的事务外,余下时间则把自己关在房中抄经书。
  他每天都坚持抄完一本,虽然有时候会抄到半夜,倒也没落下第二天该做的修行。直到周五下午,他陪鹤棠大师去西杭市佛教协会,参加一季一度的佛法交流会,遇见了云霞寺那位新任的住持了因大师。
  这位住持方丈是八年前出家的,虽然接任云霞寺住持已有五个月时间了,但他在出家之前的经历仍旧是众人会议论的话题。
  纪北宁跟在鹤棠大师身边,在交流会结束后,旁听了两位住持所聊的话题,其中就包括了因大师早年的经历。
  三十岁之前,了因大师的人生可谓一帆风顺。他在二十五岁就以博士生的荣耀毕业,更在自己钻研的生物领域大展拳脚。然而二十九岁生日那天,一场交通事故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不但带走了他的父母和妻儿,也让他险些变成了高位截瘫。
  在历经了一年的治疗和思想上的转变后,他决定放下俗世,投身佛门,成为一名最普通的洒扫弟子。
  琮尧也在旁边,听到这里忍不住了,问了因大师有没有过后悔的念头?
  了因大师淡然地笑道:“佛偈有云,一念因种一念果,人活着最难的便是放弃与重新开始的勇气。”
  “当初的决定在很多人看来确实可惜,我也曾犹疑过是否有必要至此,毕竟前半段人生也是努力付出才得来的。”
  “不过那时我已没什么好留念的。也幸亏想通了,否则又怎会明白后来的人生才更适合自己。”
  琮尧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过脸想跟纪北宁讨论下,发现纪北宁神色复杂地看着了因大师,不知在想什么。
  回去的路上,纪北宁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仍旧是一言不发。等用完晚粥后,他到卫生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趁琮尧去做晚课时独自到了鹤棠大师的房间。
  下午听过了因大师的故事后,纪北宁已经有了决定。
  这几天抄佛经,在各种倒背如流的经文和典故中沉浸,已让他悟出一些与过往不同的见解。而了因大师豁达的心态也点醒了他,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难事,只有放不下的贪嗔痴。
  敲了敲鹤棠大师的屋门,纪北宁等了一会儿才看到门被打开,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药油味。他忙问开门的人:“师兄,你受伤了?”
  僧衣宽大的袖子被宥阳用麻绳固定在肩膀处,露出的两条胳膊却没什么异样。宥阳回答道:“没有,你来找师父是有事?”
  纪北宁点了点头,宥阳便侧身把他让进来。
  那股药油味在房中更刺鼻了,纪北宁捂住鼻子,径直走到里间门口,一撩开珠帘便愣住了。
  鹤棠大师正坐在床沿,一双膝盖不但颜色青紫,更肿了起来。
  他大步走过去,蹲下身道:“师父!这怎么回事?”
  鹤棠大师的精神不错,笑着把他扶起来,让他不用着急。
  随后进来的宥阳叹着气解释:“回来的时候师父关节炎犯了,腿软摔了一跤。”
  纪北宁的眉头紧紧蹙起,一时间如鲠在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宥阳刚给鹤棠大师用完药,便让纪北宁在这里陪一下,自己去洗洗手。
  等他把脸盆和脏毛巾拿出去后,鹤棠大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在纪北宁坐下后才道:“别担心,这只是小事,休息几日就好了。”
  纪北宁低着头,眼前的情景让他想起了白天的事。
  今天只有他和琮尧陪着师父去佛教协会。但在出门前,师父揉过两次膝盖。不过他心中有事,注意力不集中,就没发现师父可能是关节炎犯了。
  对于自己的粗心大意,纪北宁是又恼又悔。见他沉默不语,鹤棠大师问他来找自己有什么事?
  他是来坦白的,现在却说不出口了。只让师父好好休息,这几天自己和琮尧会过来帮忙照顾起居。
  他一贯懂事,鹤棠大师没有拒绝,又聊了几句后便让他早点回房休息。
  师父这么一摔,当下他也没心情提那件事了。不过既然有了决定,他就不会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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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纪北宁收拾好国画课要用的物品,跟琮尧打过招呼就出门了,但在山门前发现宋涵的车子停在不远处。
  这一周时间,他的手机都没开机过,宋涵也因为连续加班没时间来找他。现在终于能见面了,宋涵打开车门,迫不及待地走到他面前。
  他不想在这么醒目的地方多说,便跟宋涵回到车里,刚关上门就听宋涵问道:“这几天过得好吗?”
  每天琮尧都会悄悄地把他的日常告诉宋涵,可宋涵仍旧挂念他。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种思念在宋涵心里逐渐泛滥了。
  纪北宁没有回答,他望着前方几个朝寺里走的香客背影,突然道:“我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
  宋涵看着他,半晌后才见他转过来对着自己。
  “我要跟师父坦白,如果真的不能再留在寺里,我也不会再强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