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月满西楼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雷鸣阴翳,惊雷唤醒山间百虫,归燕携来檐下红泥。
  春雨要来了。
  便真的下起了如烟般的急雨,轻得不像话,雾气缭绕。
  夫子庙前,从高空俯瞰而下,青石砖的江南小道呈青灰色,像熬到了春日的枯枝,这春雨一来,街上张开的一把把油纸伞,枯枝般的江南小道上顿时花团锦簇。
  春雨渐渐停了,行人也陆续收起伞,枝头一朵朵盛开的花又陆陆续续地合上。
  一直到只剩下一朵红花孤零零在枝头,满枝春色只剩最后一片。
  最后,这把伞也收了起来,伞下是个冷清的女子,她光是穿着便与周遭环境有着割裂感,服饰尽是远离这个时代的风格,白色抹胸外套了件大红色的对襟、窄袖褙子,下身是同样红色的百迭裙,面容精致,不着粉黛便是人间第二抹春色。
  宛如前朝走出来的大家闺秀。
  楼上的丝巾飘落到街上,被马车的木轮碾如泥里,车轮溅起的泥水弄脏了街边姑娘的衣裳,引来不满的几声娇喝,便是那车上车夫歉声连连,却也轱辘远去,食肆边两个小吏笑那贩夫走卒,大户人家的丫鬟推开侧门,低着头走入人群。
  “汤饼咧!”
  “听说今晚有灯会?”
  “赵兄,杨弟,这边,这边!”
  “老板,四个包子。”她声音很清冽,不含多少情绪,脸也是冷着的。
  “诶!小娘子你待我给你取来。”
  她取过荷叶包着还热乎的包子,走到巷子里后,街上声音离得远了,她才扭头看去身后一直跟着的怪人。
  一个衣服比自己还古怪,浑身被江南烟雨打湿了的男子。
  男子手戴姑娘家的玉镯,脸上戴着面具,居然还受过髡刑。
  “为何跟了我一路?”她的语气平和,对于被人尾随之事,没有半点慌张。
  “我饿了。”男子道。
  “饿了就去街边张阿妈家的面店,去吃李小哥的汤饼。”
  “我没钱。”
  清冷女子面色不变,“你堂堂七尺男儿,莫不是想行窃抢之事?”
  “你变了……我以前说饿了,你都会去给我做好吃的。”
  “莫名其妙。”
  她觉得自己遇到精神不正常的人了,看向这古怪男子时多了一分怜悯。
  手一甩,把自己手中的包子扔了过去。
  “不要再跟过来了。”
  说完,她从身后掏出一顶斗笠,斗笠边是等身长的轻纱,她将斗笠戴在头上,轻纱下的身形消瘦,便转身离开。
  男子接过荷包。
  虽然性格有些不太一致,但是还是那么善良温柔。
  他把面具移开别到脑门上去,露出一张帅脸,找了个屋檐蹲下开始吃包子。
  他是真饿了,身无分文,又不好去偷去抢,刚好一眼瞄见路过的红衣女子。
  他想跟上去说,我是你来自五百年后的好大徒儿,只是对方肯定不会相信,所以他没有说,但他还是跟了上去。
  原来五百年前的王西楼,是不会笑的。
  原来五百年前的王西楼,跟五百年后,性格上像是换了一个人。
  影子不是敌人,他们更像离家出走闹脾气的孩子,所以在找寻影子的过程,也不会有太大危险。
  无名这是疯了吧?
  她居然把自己送到了五百年前。
  兆载永劫是王西楼最后一个灵缠,也是最强大的灵缠,而无名也是获得王西楼遗产最多的一道影子。
  兆载永劫的效果,只是让自身存在过去和未来,把未来更强大的自己力量提前借出来,或是让自身本体存在过去,否认现在受到的一切伤害。
  时间,因果,命运,这就是三大弱智灵缠。
  遇上就可以逃了。
  而她几乎用燃烧殆尽的方式,拨弄了历史长河,让他也回到了过去。
  而且不是一天前,两天前,而是整整五百年前。
  不会有时间悖论吗?风无理不清楚,他要怎么回去?风无理也不清楚。
  但是老话说得好。
  来都来了。
  古代并不像电视剧里那么美好,人的脸上多是麻木,笑容是奢侈品。
  这包子并不好吃,但是风无理不挑食,三口两口就解决了今天的口粮。
  吃王西楼的东西,他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你不养我谁养我?
  风无理理直气壮。
  吃完后休息了一下,他甚至懒得看巷子外有没有人注意自己,在原地化作一滩墨汁般的阴影,在阴暗处穿梭而过。
  却说夫子庙另一半,悲乐哀啼,唢呐九曲回环过后,又是一声鼓鸣。
  白纸纷飞,带着嘶声裂肺的哭喊,有多少感情不得而知,声音反正是够大的。
  有人看到,那个穿着旧式衣裙的女子,又出现了。
  那个女人又回来这里了。
  年轻人只知道,有个全身笼罩在轻纱下的女子,身形曼妙,居然来参加王家老爷的葬礼。
  “不会是老爷在外边的相好吧……”有年轻人不懂事,在一边嘀咕,被一旁一个老人拿杆棍子一扫打到后背。
  “滚回去跪着!”老人驼着背,怒斥那年轻人。
  他来到王西楼前,眼里蓄着泪花,那么老的人了,掉眼泪是很丢人的事。
  “您回来了。”
  王西楼牵过他的手,轻纱下的脸嘴角勾了勾:“我记得你,那时的铁娃子,多少岁了?”
  “七十有七了。”
  “还有几年能活吗?”
  老人哭了,他还不想死。
  因为他看到这个女人一点也没有老,为什么她不会老的,那时候自己是稚童,如今他是古稀,可是她还是她。
  “啼啼哭哭的怎么行,都这么大了。”
  “因为今日兄长入棺,得哭的,就是得哭的。”老人撒谎道。
  所有人都在哭,因为今天是王家大老爷的葬礼。
  白纸飘零,唢呐时深时浅地吹着。
  她只是回来看一眼的,看到这些人过得很好。
  晚上,王家人给她留了一桌酒席,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无视周围人的目光。
  十年,百年,白云苍狗,这凡尘的人和喧嚣,只管尘归尘,土归土。
  我;
  归长生。
  她好像有个过客,身边哭笑离自己很远,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还会经常回来这里,给予自己家弟后代一些福缘。
  当年她回来后,家中人已经尽数死去,她只找到几个弟弟的儿孙。
  她记得那日几个弟弟哭着问自己,阿姊结婚后还回不回来,她说过,自然会回来的。
  她并不恨他们。
  只是现在这儿孙也已经不知道多少代,他们慢慢不再是尊自己为祖,他们是在忌惮,垂涎自己。
  周围声音喧闹,她放下了筷子。
  菜里放了迷神香。
  罢了罢了,以后不再来便是。
  身上的线,好像又断了一根,她脸上也又平静一分。
  身形消瘦的女子出了王家大院;
  那个戴着面具的古怪男子蹲在墙边,见她出来,只是扭头看她。
  “今晚咱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