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夜酒醉

  不管多么意外,也不管是否愿意,圣旨是不能不接,否则喜事就要变成哀事,赞赏也要变成问罪。
  梁大子接过了圣旨,叩谢了皇恩。
  不知是路途遥远疲惫,还是虽然是功赏,但死难兵将也不少,到底是悲伤的事,宣旨一行人谢绝了宴请,梁大子也没有强求,将他们送去准备的住所,便告退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宣宁府衙大厅内灯火通明,伴着脚步疾奔,从最远处赶来的梁三子迈进来,厅内梁家兄弟们再次齐聚了。
  梁大子看着因为赶路还在剧烈喘息的梁三子。
  「早知道,就多留你们在府城些时日。」他感叹说,「免得来回奔波,辛苦。」
  梁三子摆手:「老大,别一天到晚摆出爹样了,说正事!」
  其他兄弟们都哈哈笑起来,厅内原本凝滞的气氛消散。
  「没大没小!」梁大子瞪了他们一眼,也并不在意兄弟们的话,指了指桌桉上,「正事都写在圣旨上。」
  笑声散去,诸人的视线看向桌桉,其上的架子上摆着圣旨。
  圣旨再次被看了一遍。
  圣旨其实也没问题,进京面圣也没有问题,但这边让将军们进京面圣,随后又派了新的将军来代替驻守,这意味就不妙了。
  「威远军符庆驻守淮西已经十多年了。」梁二子说,「能让他抛下淮西跑来这里,不可能仅仅是代驻。」
  没有人舍得放下自己的家业,除非是能换来更大的家业。
  北境听起来是荒凉险恶之地,但那是因为梁寺谋逆的阴影,如果清除了这个阴影,北境地广,兵将数目在大周排前列,再加上林木矿繁盛,是极其诱人之地。
  梁六子歪坐在椅子上发出一声冷笑:「我来的时候看到符庆那老小子已经带着兵马四处巡察了,一副已经当家的模样,我当时就想给他一箭。」
  厅内响起几个弟兄们喝斥「休要胡闹!」
  梁六子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叫嚣不怕,而是坐在椅子上闷声:「我没胡闹,我知道我早就没有胡闹的资格了。」
  厅内安静一刻。
  「大哥,那现在怎么办?」梁二子低声问,「我们必须走了吗?」
  梁大子看着圣旨,点点头:「圣旨不可违。」
  「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吧?」梁三子说。
  梁大子点头:「应该是回不来了。」
  这话让室内的气氛变得更加低沉。
  「我们就没有家了。」梁六子喃喃说。
  他们本是孤儿,北海军就是他们的家,离开北海军,就再也没有家了。
  「不知到了京城怎么对我们。」梁四子问。
  现在说是陛下要亲自嘉奖,但谁知道呢,皇帝的嘉奖,是真的奖,还是
  梁大子摇头:「皇帝的心思谁知道呢。」
  梁六子勐地站起来:「霍莲那狗东西肯定知道!我去问他!豁出这条命被他打,我也要问一问——」
  旁边的两个兄弟同时伸手将他按住,梁大子也喝道:「你给我坐下!」
  梁六子被两个哥哥按坐下,涨红脸:「大哥!要杀要剐不就一句话直说了就行,藏着掖着耍弄我们做什么!」
  「但要杀要剐不是他的话。」梁大子喝道,「逼他说有什么用!我们不好过,他就好过吗!」
  梁六子一怔,似懂非懂。
  他们不好过,霍莲那狗东西为啥不好过?
  梁大子看他一眼,没有再提霍莲,只沉声说:「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不会有好日子过,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年问罪受死的准备,但现在打了胜仗,朝廷
  不得不奖赏我们,且不管皇帝的心思如何,至少我们不会被安上罪名砍掉脑袋!」
  他伸手摸了摸头,笑了。
  「就算我们进了京,以后再也回不来,也给北海军留下的荣光,声名赫赫。」
  「这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
  是啊,相比梁寺,他们就算被调离,北海军的旗帜被重换消失,也在史书上留下清正的声名,真的是可喜可贺的大喜事。
  厅内的梁家兄弟们神情复杂,想哭又想笑。
  梁二子站起来对外唤兵卫。
  「来人,取酒来!」他高声喊,「好好庆贺一下,我们梁氏兄弟要进京面圣领奖了!」
  梁六子再次跳起来:「我知道老大的好酒藏在哪里,我去拿。」
  他说着冲了出去,这一次兄弟们没有拦着他,还有两个跟着他一起跑出去。
  「我也知道。」
  「被咱们偷喝的没多少了吧。」
  梁大子在后笑骂「你们这群小崽子!」
  府衙的大厅再无往日的威严,一坛坛的酒送进来,甚至还架起了篝火烤羊,梁家兄弟们又是喝又是吃又是笑,喝到热闹了,还又唱又跳。
  坐在对面的屋檐上,七星饶有兴趣看着这场面。
  「你们小时候也这样玩吗?」她回头问。
  霍莲站在她身后,看着这边,呵了声:「在府衙里这么闹腾,义父会打断他们的腿。」
  这一次提及往事没有迟疑,甚至义父那两个可怕的字也那么顺滑的滑过唇舌。
  在她面前已经说过太多过去了,过去引不起他半点波澜了。
  七星笑说:「他们?那你呢?」
  霍莲垂下视线看着她:「我?我当然是跑得快,不会被义父抓到的那个。」
  七星笑出声,忙又掩住嘴,免得惊扰了梁家兄弟们。
  「此时此刻,他们挺开心的。」七星说。
  或许先前喊出喝酒是有些借酒浇愁,但喝到现在他们已经不去想明天,这一刻兄弟们聚在一起,只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开开心心。
  梁六子还举着坛子往地上倒酒,醉眼朦胧地大喊着「五哥,快来喝酒啊。」
  厅内梁家兄弟们的军旗也竖立四周,一二三四五六都在,旗帜随着光影跳动。
  听到梁六子的话,瘫坐在地上的一个兄弟举着酒壶喊:「还有七子,还有老七,别忘记了老七。」
  梁六子以及其他人都笑起来「没忘,没忘。」他们喊着,然后将各自手里的酒都往地上倒。
  【鉴于大环境如此,
  酒气火光让厅内若云兴霞蔚,喧闹的梁家兄弟们伴着绚丽倒在地上,打着酒鼾睡去了。
  梁大子脸膛红彤彤,稳稳坐在椅子上。
  「小兔崽子们。」他说,「一个个喊得厉害,酒量一点都不行!」
  话音落躺在地上的一个兄弟醉睡中又举起手喊「老五来喝酒!喝光老大的酒!」说罢再次睡过去。
  梁大子呸了声,视线环视室内,然后站起来走到军旗前,伸手轻轻地抚摸。
  「以后啊,见不到了。」他喃喃说,从头摸到尾,看着六旗之后空空的石桩,他左右看了看,似乎怕被人发现,还好其他兄弟们都醉睡昏昏,他随即从腰里抽出一条军旗展开。
  借着火光跳动,可以看到这是一展写着七八两字的军旗。
  他把旗帜绑在杆子上,轻轻抚摸。
  「老七啊,老七,多喝几杯啊。」
  说着眼圈发红,用旗帜掩面呜咽。
  以后就见不到了。
  以后就没有梁字军旗。
  以后也不会有北海军旗了。
  看着用军旗蒙住脸的梁大子,对面屋檐上的七星默然一刻。
  「你要不要去喝一杯?」她转头问霍莲。
  霍莲转过身:「走了。」
  但还没迈步被七星伸手揪住衣袖。
  「你哥找你呢。」七星说。
  霍莲转过头,看到梁大子拎着酒坛跌跌撞撞走出来,先前在厅内坐着不觉得,此时走路能看出他也喝醉了。
  「还有八子。」梁大子将酒坛举着,站在院子里,「八子,喝酒了——」
  喊了几声自然没人回应。
  「八子住在东院。」梁大子自言自语说着,抱着酒坛,「这臭小子来了之后,都不敢见人,跟小时候一样,胆子小!」
  他说着跌跌撞撞向外走去。
  「没事,不用怕,大哥去找你,有大哥在呢,大哥都知道。」
  他醉话碎碎,脚步蹒跚真向东院去了。
  七星抬起头看霍莲,笑说:「你不去拦一下你哥?别让他扑空,你在房顶上呢。」
  霍莲冷笑:「喝多了不睡觉,反而发酒疯,还笑别人酒量不行,他才是最没酒量的。」说罢甩开七星的手向另一边走去。
  七星再看了眼消失在院落里的梁大子,站起来跟上霍莲,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府衙,来到府城外。
  深夜的府城陷入安静,这里没有夜市,入夜宵禁。
  不过城外的茶棚还亮着灯火,有马匹兵卫肃立。
  「回落石堡见那个宣旨太监吗?」七星问。
  宣旨的时候霍莲没出现,但宣旨太监宣读完圣旨立刻询问霍莲所在,然后带着人恭敬地直奔落石堡去拜见。
  而站在府城外目睹的霍莲没有阻止。
  听到七星询问,霍莲转过头,说:「我回京城。」
  七星微微一顿。
  「京城那边事情不太对。」霍莲说,「我要回去看看。」
  七星知道他说得不对是什么,以往皇帝的心思他总是第一个知道,而这一次直到钦差都到了,他还未知。
  她要说什么,魏东家摇着轮车从茶棚中走出来。
  「七星小姐。」他高声唤。
  七星越过霍莲向那边走去,霍莲没有直接离开,站在原地目送,见七星跟魏东家说了几句话,还拿出一本册子翻了翻,然后转身向他走来。
  「你的爱宠也要跟着你一起回去了。」她说。
  霍莲没忍住失笑,什么鬼话,她可真是越来越会胡说八道了。
  「墨门的物资被扣了。」七星说,「运送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