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闲话

  她怕锦荣习惯了京城中的优渥,不愿意去岳麓书院。
  锦荣却没想那么多,他先是惊讶于阿姐的决定,后来又只是皱眉,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了一会,才抬起头,看着锦棠,咧着嘴笑了出来,眸子里带着一抹向往,“这个曾夫子我曾经听老祖说过,说他是当时罕见的端方之人,乃是真正的君子,跟着他读书,是求也求不来的事,我当然是愿意的,只是听说曾夫子统共也只收过三个弟子,便是从前有个中了状元的举子想入他的门,也被他拒绝了,我只怕我年幼懵懂,学问浅薄,曾夫子瞧不上不肯收。”
  锦棠有一瞬惊讶,“没想到,小舅舅口中的曾夫子竟然如此炙手可热?”
  她回过神,有些感慨,看着陆锦荣的眼神也有些迷离的温柔:“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是为君子。母亲一直希望你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跟着这样的人,想必你也能受益颇多,我也总算能放心些。他肯不肯,自然不是该你想的事,看小舅舅的样子,大约也有九成把握,你只管准备好就是了。”
  “阿姐放心”锦荣踌躇满志的重重点了点头,刚舒展开的眉眼又蓦地皱了起来,“可是家里”
  锦棠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伸出手,替他抚平袖子上的褶皱,道:“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何况,届时你人已经去了书院,难道陆家还有人追出你来不成?”再怎么样,你还有姐姐呢!她笑了笑,面带怜惜。
  锦荣听了,眼珠一转,嘿嘿笑了起来,满脸谄媚,“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阿姐这手先斩后奏瞒天过海可真是高明。”
  锦棠哭笑不得,落在袖子上的手还未抽回,便一巴掌拍在他的额头上,“怎么能叫先斩后奏,左右有外祖母,和舅舅们替你说项,想必父亲和老祖不会反对。”想着锦荣还不知道外祖父回来,所以她语气一顿,强咽下外祖父,改口说了外祖母。
  锦荣唔唔哼着,眼中还闪过一丝得意,余光中瞥见绿袖端着汤面进来,眼睛一亮,忙伸手去接,也不管烫还是不烫,囫囵吃了起来。
  锦棠看见他这个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
  锦荣含着热汤面,烫的直吸气,口中含糊不清的道:“阿姐,你叹什么气呢?要我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了,反正我答应过你,要好好念书,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当然是作数的!况且,曾夫子是大儒,跟着他进学总比在京城有趣,正好我也可以躲个清净,府学胡同有几个,整天眼高于顶的,觉得别人都是糟粕,就他们能金榜题名,牛气的不行,我才懒得搭理他们!”
  锦棠曲起食指,板着脸敲了敲桌面,“食不言,寝不语!”
  锦荣咽下汤面,又喝了一大口汤,用帕子擦了擦热汗,嘻嘻笑着,又露出平日里无赖的模样,“大不了,我撒泼耍赖说不回去,他们还能硬把我架回去不成?潭州距京城可远着呢!我有上万种办法脱身——”说着,还眨了眨眼。
  锦棠无奈,宠溺的用帕子替他擦了擦滴在袖子上的油渍,“过几年就娶媳妇儿的人了,吃东西还能滴在袖子上。”
  锦荣嘿嘿笑了两声,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递上另一只袖子,指了指油渍,示意锦棠替他一同擦掉,“姐,咱们不说那远的,反正是你先嫁人,到时候你在那些大家闺秀里头替我挑个好的便成。”
  “越说越混!”锦棠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帕子扔到他手边,“你自己擦!”
  说完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指着锦荣道:“就你这个样子,一不是公侯伯爵世子,二不是权贵之后,哪个闺秀肯嫁你?”
  锦荣被噎了一下,有些目瞪口呆,阿姐这是在跟自己说笑?不过他神色很快如常,接过帕子胡乱抹了两把,然后从善如流的继续吃着面,还嬉笑着抬起头看了锦棠一眼:“反正那些冲着权贵而来的闺秀,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不嫁更得了,还省得你费心将她们挑出去。”
  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笑得锦棠频频看过来,他方道:“阿姐,我忽然想起来,昨儿个我去三清观的时候,在玉清殿后头看见一件有趣的事儿,嘿嘿”
  锦棠低着头,正拿着玉簪子去拨炕桌上紫铜莲花底座烛台的灯芯,暖阁随着亮了一亮,“啵”的一声爆了一个灯花。
  她将簪子搁回炕桌的暗格里,顺着他的话问道:“遇到了什么事儿?”
  锦荣笑的一脸高深,又窃窃笑了一番,这才道:“我看见一个顶好看的男人,被另一个五大三粗长相粗鄙的男人调戏了,后来我听三清观的小道童说,那个丑男人,竟然是金陵知府的儿子!别看他长得阳刚气十足,却是个咳拜兔儿神的!嘿嘿,姐,你是想不到,那个男人长得虎背熊腰的,面目极凶,可是一笑起来,就跟没了眼睛的小耗子一样,瞧着模样怪好玩的”
  锦棠瞪了他一眼,“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兔儿神?又是哪个奴才在你跟前乱嚼的舌头?看我不叫江妈妈打折了他们的腿!”
  锦荣忙打岔,“嘿嘿,姐你别生气嘛!我倒不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人,府学胡同里头跟我一起进学的那些人里,家里养着男宠不避着人的多着呢!”接着又道:“明儿便是外祖母的生辰,也不知道那个宋公子来不来,我好叫上二哥、五哥一起看热闹去!”
  锦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和唇角弯弯的,方才架起来的气势一扫而空,她好奇的问道:“真有人长得和小耗子似的?”
  锦荣点点头,“真的!真的!就和父亲画的耗子一样!”
  锦棠不禁笑岔了气,她们小的时候,那时候母亲还在,父亲常常画特别丑的小耗子来逗他们开心。
  父亲说,母亲最怕小耗子,他们成亲的晚上,外面有个值夜的婆子贪嘴,半夜吃花生弄出响动,吓得母亲从床上跳起来,直说是闹耗子。
  想到母亲,她面上的笑容忽然又淡了下去,只是有什么浓重,渐渐的在眸子深处晕开。
  其实过了两辈子,母亲的音容笑貌她已经有些模糊了,然而有些事,她便是三生三世也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