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老张头的生命结束在2008年的夏季。
  走得很安详,甚至悄无声息。
  这一年,电影院再也没有电影了。
  斑驳的青石墙上爬满了爬山虎,老张头就是坐在爬山虎下,坐在他专属的矮竹椅子上,目送着一个又一个孩子去上学,听即将远去外省务工的徒弟小赵嘱咐着他要好好保重身体。
  商嘉树是第一个发现老张头故去的人。
  那个五月份还去了汶川的硬朗退伍军人,那个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兴奋地流下泪水的爱国老人,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太阳底下,眼睛逐渐失去焦距,他望着这世间的繁华,毫无遗憾地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人间。
  彼时,商嘉树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少女。
  他们家是最后一个搬离小区的。
  因为整理东西所以快要迟到的她,礼貌地和老张头打招呼,却没有得到回应。
  老张头始终安静地坐在那里。低垂地紧闭着双目,寂静地如同翘首浪花的礁石。
  商嘉树起初以为老张头睡着了,本想着不要去打搅清梦,可是阳光太猛烈,商嘉树便觉得,应该叫醒老张头,让他换个地方睡。
  但是,老张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商嘉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她伤心地哭了出来。
  这个温柔了一辈子的老人,年轻时因为战火失去了所有的老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商嘉树急切地跑回家,本想着大喊着,却又害怕吵着老张头。
  她哭着喊来了她的父母,看着杨春华拿着小灵通一个个地打电话,看着商敬儒细致地恭敬地移动老张头的遗体,不再遭受太阳的迫害。
  而她自己,除了哭,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电影院的人们都飞速地请假,飞速地赶回这里。
  老张头没有亲戚,没有后代。他的后半生,除了电影院的人们和徒弟小赵,就只剩下一个枕头。看着有些年份却崭新的枕头。
  小赵也接到了电话,正在火车站等车的他立马跑出车站,回到电影院。
  多温柔的一个人啊。他连死亡,也仅仅只是浪费一张火车票。
  商嘉树没有爷爷,外公也并不是很疼她。
  在她心里,老张头就是她的爷爷。
  她理应为老张头守孝。
  电影院的人们,除了罗平和在外读大学的宋淇宋泽,都难掩悲色的为老张头的后事而忙碌着。
  他们都长大了,老张头口袋里的糖果早就发不出去了。
  去整理老张头遗物的时候,他们都沉默地没有说话。
  孤独一生的人,即便是离去,也比一般人孤独。
  老张头空荡荡的房子里,除了必要的床和桌子衣柜,就没有别的家具。
  缝缝补补的衣服整洁又干净,除了墙壁上挂着的十大将军和十大元帅,书桌上翻阅了无数次的《毛选》,临摹的诗词,就只剩下一个枕头。
  温一鸣抱着那个枕头有些晃神,他想起以前为了看周三的电影和老张头的斗智斗勇。
  他知道这个枕头是他外婆买的,他很感谢老张头一直记得他外婆的好。
  他抱着那个枕头,走到大火堆旁,不顾大人的责骂,将枕头的一角投入火中,悲痛地和孩子们说这个枕头的来历。
  商嘉树听得出神,她总是会为这样的爱情故事而感动落泪。
  她望着枕头燃起的火焰,有些怔忡,到底是怎样的一份喜欢,可以不顾对方对自己是否有情意,就一去不往深陷其中呢?
  商嘉树想,老张头是孤独的,可他的人生,亦是完美的。
  老张头的葬礼结束之后,商嘉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给了荆三昧。
  这个她无话不谈,什么都想分享的好朋友。
  甚至很多她不方便告诉罗安安的思想,她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倾诉给荆三昧。
  荆三昧彼时留着光头,她还是庙里的小尼姑。
  说起话来,总是带有疏离的禅味,又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好奇。
  例如,她曾问商嘉树,留着长头发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罗安安告诉她,是冬天很难洗夏天很热的非良体验。
  商嘉树微微笑着,走到房间拿了一把大剪子,剪下了自己一缕头发送给荆三昧。
  她和荆三昧说,实践出真知。
  荆三昧接过头发,仔细端量了一下,掏出腰间的小布袋,无比珍惜地装了进去。
  一边装头发,一边自嘲地说,“佛说无妄,我却有妄,有枉,亦有望。”
  对于荆三昧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罗安安大约没听懂,所以是没有任何反应的,可是商嘉树不同,她最明白荆三昧。
  就像男孩子气的罗安安,也会喜欢粉色的漂亮裙子,小尼姑荆三昧是向往着成为一个正常的女孩的。
  没有佛祖的照拂,一个阳光的,正常的,能够自由选择喜好的普通女孩。
  老张头因为是孤寡老人,家里祖坟也早被其他亲戚占领,念在他有军功又勤勤恳恳地为政府干了大半辈子,所以政府特别批准,将老张头葬在文明山最远的南坡。
  那是个有钱都不一定能抢到坟位的地段,从文明山改成旅游场所之后,除了县城里和老张头同样孤苦无依又德高望重的书法大家,一般人是没有这个福分的。
  送老张头上山的时候,荆三昧也来到了南坡送老张头最后一程。
  商嘉树哭红着眼,招呼她过去,她安静地走过去,沉默地陪在商嘉树身边。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恰好是周末。
  商嘉树不知道为什么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南坡,她就这样站在那里,在老张头的坟墓前,给他剥了一颗大白兔奶糖。
  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老张头总是会在口袋里装上一些,只要看到她来,就会神奇地在无数颗不同品种的糖果中准确无误地摸索出大白兔。
  虽说包装上的不同可能增加了概率,可因为罗安安喜欢金丝猴奶糖,在极为相似的包装中,还能分辨出两种包装纸的不同,也是老张头特有的温柔。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荆三昧出现地很及时,此时的商嘉树有很多话想要和她说。
  “你给我家里打过电话了?”尼姑庵里是没有电话的,每次荆三昧找她总是要跑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躲着她师傅慧觉师太和那个讨厌的师姐。
  “没有。我刚碰见安安了。她又被老师抓来补课了。她说她给你家打过电话,没人接。”荆三昧靠着商嘉树身边坐了下来。
  沉静的焚香驱散了夏日午后的郁闷与烦躁,身后的树林里,布谷鸟有规律地出现,嘈杂的蝉鸣带动了微风,吹动翠绿的枝叶,警告着幼稚又任性的太阳。
  就是在这样一个午后,商嘉树给荆三昧讲了关于那个枕头的故事。
  听完后,荆三昧哭了。
  她默默地望着远方,扯断了她父亲送她的串珠。
  她也是个会为了凄美的爱情而伤感落泪的少女,尽管她在佛下生活了十七年。
  “这个不是你爸刚给你买的。不是很贵的吗?”商嘉树心疼地捡起掉落一地的玉珠子。
  “呸。他送的东西最不值钱。”荆三昧抹抹眼泪,有些气愤地抱怨道。
  “那也不能就这样扯断啊。”商嘉树追着珠子跑了一路,越过他人坟墓时,还要礼貌地说声‘对不起,打扰了‘。
  “走吧,去庵堂,我有东西给你。”荆三昧没有要商嘉树递过来的珠子,站起身来,往庵堂走去。
  商嘉树安静地收好珠子,跟上荆三昧的步伐。
  不知不觉,走到了僻静的山泉口,荆三昧突然停下了脚步。
  “嘉树,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动情,是佛门大忌。
  这并不是一句应该从荆三昧口中说出的话。
  商嘉树愣在原地,有些惊慌失措。
  “我就要还俗了。以后不做小尼姑了。”
  荆三昧转过身来,对于商嘉树的惊讶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温柔地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爸爸来接我。我答应他了。不过,他也答应我,让我在这里把高中读完。”见商嘉树依旧没有回过神,荆三昧继续解释道。
  “喂。你傻了。”荆三昧坏笑着靠近商嘉树的耳旁,大声地喊了一声。
  “哦。没有。就是你突然这么说,我有点吓着了。”
  无比靠近的距离,荆三昧闻到了商嘉树身上的清新气息,突发奇想般鬼使神差般地亲吻了商嘉树的耳垂。
  耳垂的细白绒毛惊恐地躲避着冽艳的双唇,商嘉树双眼闪烁不定,双颊泛起微红,抑制不住的心跳声如洪钟。
  荆三昧还是微微笑着看向她,丝毫不觉得尴尬,长期脱离俗世而又入世的她对于很多事情都是懵懂无畏的。
  例如,在这个炎热的夏日午后,荆三昧微启双唇,毫不掩饰地说道,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