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一回 昏惨惨金银散尽 焰腾腾寿喜来迎 上

  且说这白菊,平日里就无欲无求,这会也想不出要画什么,便随口说道:“就劳月姑姑给我画株白菊吧。”佟清鸿看向碧桃说:“那也给你画树碧桃?”碧桃却不依道:“哪有这样偷懒耍滑的!”溶月笑道:“碧桃岂是容易画的,‘凭君莫厌临风看,占断春光是此花’,要画出‘春光占尽’,可不简单呢!”又问佟清鸿道:“大人打算如何作此画?”佟清鸿道:“少游有词云: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洄。自然要借苍山秀水入画了。”
  碧桃听了忙摆手道:“大人快饶了我吧,我又不是那般风雅之人。什么山啊水的,我可不要。要画,就把那碧桃画在金玉堂前、富贵乡里,注目欣赏的人,越多越好。”佟清鸿笑道:“那便遂了你的愿。”再又过了半晌,溶月抬头问白菊道:“你看看这‘暮鼓幽菊’如何?”
  秀敏见那画上是间山寺古刹,蜿蜒而下的石阶旁有株孤菊,伴着残烟傲然自立。白菊笑道:“怎么就画得这么好呢!多谢月姑姑,我真是舍不得喝了。”这是秀敏第一次见白菊笑,白菊人如其名,说好听了是‘淡泊如菊’,说的市井点便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秀敏与她相处了这些日子,可每每看她,心中仍有股‘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敬畏感。她惜字如金,也从不与旁人一起玩闹,其全部情绪都藏在一双窅茫的深瞳黑眸里,悄然洞察着一切。
  溶月又问秀敏道:“你呢?你要画什么?”秀敏说:“我再想会儿,先看看佟大人画得如何。”佟清鸿边勾边道:“我这画并无可施展圈点的地方,不过是照题画景罢了。”碧桃却很满意地夸赞道:“我说大人这画就很好,瞧这阁楼高耸入云,多么气派!”秀敏走去看了看,见那树碧桃下还有一石碣,上刻‘梓泽春晴’。秀敏看着那画自思道:“这画中也并未见池沼,为何要取这么个名?”
  佟清鸿画完后刚放下茶拨,绿萼和墨竹就自外面进来了。绿萼先问道:“好热闹呀!这是在干嘛呢?”墨竹接道:“准又背着我们在捣鼓什么新玩意。”溶月笑说:“背着谁也不敢背着你呀,你这张嘴,我可怕得很!”佟清鸿道:“一时技痒又碰上好日子,就玩了会‘茶百戏’,这可算不得什么新玩意。”
  墨竹笑问:“什么好日子?又是谁的好日子?佟大人的?还是月姑姑的?”秀敏听了忙接道:“又或者是佟大人和月姐姐的?”这二人说完,还要会心一笑,惹得溶月连耳带腮的羞得通红。溶月登时竖眉瞪目,起身揪着秀敏的耳朵道:“上回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又来惹我!”秀敏‘哎呦’叫着道:“姐姐何必自跌身价,跟我这小人计较?”佟清鸿听出秀敏这是在报方才之仇,笑看着她二人,越发觉得有趣了。
  “佟大人,皇上传你过去呢!”忽听小武子在窗外叫自己,佟清鸿连忙起身整理衣带。溶月见状松了手又拿了官帽递过去,佟清鸿接过后匆忙戴上就出去了。溶月转问绿萼道:“今儿早朝,皇上心情如何?”绿萼道:“没太大起伏,一切如常。”溶月这才放了心,转眼又见秀敏和墨竹还在偷笑,遂指着她俩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好到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的?”
  秀敏搂过墨竹道:“向来就是这么好的。”墨竹却说:“谁说的?是你非要和我好的。”碧桃笑指着墨竹道:“好啊,当初你是如何排揎我们的?现在倒和她好得跟扭棍糖一般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绿萼笑道:“你才看出来?我从那夜,她俩邀月对饮,就看出来喽!”溶月听这话中似有文章,忙问道:“她俩怎么还邀月对饮上了?”
  绿萼道:“原先墨竹跟我们置了些气,顺带着也不理秀敏了。有天夜里,秀敏见墨竹坐在院里看月亮,便过去跟她搭话,也不知嘀咕了些什么,我再看时,这两人都坐到一条板凳上了,墨竹还亲自倒了茶水请她喝。我猜着这俩人是好了,倒省了我费心思再从中调和。”碧桃走过去道:“秀敏快说说,你是念了哪方菩萨的紧箍咒,才降伏了她?”
  秀敏笑道:“我不知能不能降伏墨竹姐,但我知,碧桃姐是被墨竹姐降得死死的!那天早上,你千方百计地勾着墨竹姐说话,我可是全看在眼里了。”说罢又躲到墨竹身后朝碧桃吐了吐舌。碧桃见状拿帕子去打她道:“不怪月姑姑要掐你,你真的该打!”墨竹在中拦着道:“你放过她吧,她还小呢!”碧桃不领情,绕着圈地要打秀敏。溶月和绿萼则捂着肚子在一旁笑个不住。
  这五人正笑闹着,白菊端了洗净的茶盏进来道:“真是奇怪,我刚才分明烫了十盏,这还有一盏,竟怎么都找不到了!”碧桃停步问道:“就这么大点地儿,怎么会找不着呢?”秀敏道:“我见是孙公公带走了,他过会儿许就送来了。”绿萼一听孙公公,想起了昨儿李公公告诉自己的事,遂说道:“这孙公公也真是可怜,积攒了半辈子的积蓄,就这样没了。”
  秀敏问她:“这是听谁说的?怎么就没了?”绿萼见她们个个一脸困惑,纳闷道:“你们都没听说呀?孙公公的银子不见了,就在前天夜里。那些银子,他攒了快三十年,不知到底有多少,估摸着得有百来两了。说是等到今年底,他出宫后买地置办家产用的,这下全没了。”墨竹道:“我是不信鬼神的,好好的银子,怎么会不翼而飞?想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做了这般昧良心的事。”
  碧桃又问:“那就没再仔细找找?”绿萼道:“同屋的都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要真是人拿了,鬼才能知道他藏哪儿去了。”白菊愤慨道:“偷窃之人,死后必堕泥犁,不得离苦得乐!”墨竹接道:“这话,也就对那真信的人有用,不信的人,哪管什么因果报应,只要能顾住此生,做点恶又算什么。来世?更是不会管的。”
  溶月道:“人本就是善恶一体,时而善抑恶,时而恶冲善,这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孙公公在宫里熬到现在,若让他赤条条地出去,我真是不忍心。”墨竹道:“我那儿还有些存银,虽过不了什么富贵日子,但也够活下去了。”秀敏接道:“我剩的银子不多,但也能拿出来点。”白菊刚欲接话,忽听外头有人大呼道:“快来人啊,孙孙公公孙公公,上吊了!”
  秀敏大惊失色,头一个冲了出去,见是赵公公瘫在地上,急问道:“怎么回事?”各屋的人们渐渐围拢了过来,赵公公喘道:“快去救人,快去救人!”谭偲在太医值房内听到动静后,提了药箱跑来道:“人呢?人在哪儿?”赵公公撑着旁人起身道:“就在他房里,大人请跟我来。”秀敏也跟了过去,溶月交代绿萼她们留在值房后,亦追了上去。
  待众人到了公公们的住处,溶月多少有些害怕,故而只跟到外门处便不再进了。其余人进了孙公公的卧房后,见孙公公已被人抱下来放到炕上了。谭偲走过去按了颈脉,看了眼瞳又触了触他的两颊,面肌发僵,说明已经死了半个时辰以上了。秀敏见谭偲摇了摇头,连药箱都没开,就对赵公公说:“上报内务府,派人来收尸。”
  赵公公听后涕泪满面,呜咽难言。秀敏眼中满是惊恐地看着孙公公如沉石僵木般躺在那儿,她实难相信,明明方才还能说会走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再一看,只横梁上空悬着一条蓝布带。秀敏还原不出孙公公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是如何在这条带上挣扎的,是害怕?是后悔?是咒骂?还是解脱?
  秀敏瞥见梁下的方桌上,还放着那盏茶,那盏孙公公至死都没喝上一口的‘富贵满堂’。又想起佟大人说的那句‘沫上作画,须臾即散,这是茶之变也是人之常,你入戏太深了。’泪水瞬时夺眶而出。秀敏无意识地向后退去,她不敢再看孙公公一眼,也不敢再细想下去。她刚退了两步,脚后跟就抵到了门槛上,人没站稳正要倒时忽又被人给扶住了。那人说了声‘小心’,秀敏侧头看去,见是米霈,心中一动,刚欲说话,米霈却松手进去了。
  谭偲见米霈来了,直言道:“不必再看了,已经死了半个多时辰了。”米霈说了句‘不耽误’,仍是走到孙公公面前细细查验了一番,又取出银针扎了几处穴位,不知是何目的。过了半刻,米霈才说道:“人已归天了。”谭偲道:“我让他们找人来收尸了。”又问道:“你回撷芳殿还是乾清宫?”米霈边装银针边说道:“我要到戌正(晚八点)才会去乾清宫,现在回撷芳殿。怎么,谭兄有事?”谭偲道:“无事,随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