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西窗烛 戏中人,曲中人

  问君归期未有期,凤栖原上五殿坡。
  何当共剪西窗烛,寒窑灯下话桑麻?
  “老娘不必泪纷纷,听儿把话说原因。我的父在朝官一品,膝下他无子断了根。所生我姐妹人三个,个个儿长大配婚姻。我大姐二姐有福分,与苏龙魏虎结了亲,单丢下苦命宝钏女,绣球儿单打讨膳人……”
  台上青衣咿咿呀呀地唱着王宝钏的凄苦,台下听戏的人纷纷抹着眼为命苦的三姑娘掬一把辛酸泪。
  此时的长安正坐在台下的一群中老年观众席中认真地——听戏。
  长安觉得听歌可以通过各种网络介质去听,唯有戏曲,须得要听现场,没有滤镜美颜,没有矫音修正,没有后期的精修制作,原汁原味的腔调才是最动人心,戏曲的艺术魅力才能尽显。
  【安,你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在这看戏?不是接了任务吗?你现在应该去帮助委托者实现心愿……】长安游哉悠哉地听戏,但作为她的智脑助理却不能跟着一起颓废,小珞理智地提醒着主人。
  长安不以为意地道,“急什么呀,这戏,才是精彩呢。”
  【《五典坡》,秦腔名剧,是一部集生、旦、净、丑,唱、作、捻、打行当为一体的经曲重戏。说的是后唐时期,丞相王允的三女王宝钏于彩楼飘彩择婿,绣球打中乞儿薛平贵……安,原来这部戏唱的是王宝钏和薛平贵的故事,可是……】
  “戏很精彩,不是吗?”此时戏台上已经进行到后本的‘赶坡’段了。
  须生装扮的‘薛平贵’隐一身西凉富贵回到阔别十八年的城南寒窑,试探结发妻子‘王宝钏’,两人一问一答一嗔一怼,配上两位演员的精湛表演不时赢得一阵阵掌声和满堂喝彩声。
  终场时,一身皇后装扮的‘王宝钏’拉住欲负气再反天朝的玳瓒公主,唱道,“……说什么正来说什么偏,咱二人同心保江山。姐姐只掌昭阳院,妹妹在朝掌兵权。你我此间莫久站,随姐姐后宫把酒餐。”
  ‘薛平贵’趁机附唱道,“咱三人同饮庆功宴,但愿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于是,三人欢欢喜喜地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戏也落幕了。
  后面的几折戏看得人酣畅淋漓,痛快过瘾,薛平贵从乞儿到皇帝大登殿称王,王宝钏忠贞不渝苦守寒窑痴情得报于殿前封后,恶人得了报应,善良痴情的人最终赢得了自己的幸福,一场皆大欢喜。
  【安,这个结局完美。王宝钏苦守寒窑一十八载,换得薛平贵深情不负一朝回朝称王封后,痴心人心愿得偿,终得回报。】
  “嗯,确实不错。”
  【那,安接下来按照这个剧情走,一定会圆满完成任务的。】
  “‘闺中女儿不知愁,巧装打扮上彩楼。钦羡牡丹花富贵,愿教夫婿觅封侯。’王宝钏飘彩择婿选中了乞儿薛平贵,是期望自己的夫君日后可以封侯拜相。”
  【薛平贵大登殿称王,比那封侯拜相可荣耀得多,直接就当皇帝了,可不正是遂了心愿?】
  长安摇了摇头,道,“王宝钏自幼生于相府,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慧质兰心才学兼备又得三宫主母赏识,便是西凉国贡奉天朝的宝衣最终也是赐给了她,足见其受宠程度。”
  【是戏文里圣上赐的‘日月龙凤袄’和‘飞凤绛香裙’?那不是跟她丞相老父三击掌决裂时被索要回去了吗?】
  “小珞,重点不在衣衫上,我的意思是,能得宫内皇后赏识特赐其飘彩择婿婚嫁自主,,多少的王孙公子举生监员她都看不上,单认定了自己选择的薛平贵,甚至不惜和自己父亲决裂,是因为她喜欢和乞丐在一起吗?喜欢过苦日子吗?这可是完全不符合她的婚姻观的。
  【那因为什么?薛平贵长得好看颜值高?】
  “……当然,颜值高肯定是要的,最主要的是她认定了薛平贵非寻常人,他日必得富贵,才愿意托付终身的。”
  【薛平贵当了皇帝,可不正是天大的富贵吗?】
  “你觉得王宝钏执意嫁给薛平贵是为了荣华富贵?她的出生本身就是荣华富贵了。”
  【那为了什么?怎么这么复杂!】
  “王宝钏飘彩择婿自主婚嫁,自然是想要一段像梁鸿孟光那样‘举案齐眉’的婚姻,这样的女子自恃甚高,难免心高气傲,,又岂会与他人共侍一夫?哪怕对方是地位尊贵的公主。”
  【她这样的思想在当时的社会岂不是异类?善妒可是七出之一。】
  “七出不七出的,王宝钏是不可能犯了,苦守寒窑十八年,最后抑郁成疾而终,到死也没有等到她的薛郎回来。”
  【戏文里可不是这样的!】
  “后人感念她的忠贞与痴情,怜她一世孤苦为她撰写的结局。那些戏文自是迎合了大众的喜好,因为人们喜欢这样大团圆的结局,喜庆!比那寒窑凄凉渡余生的结局自然是好上一万倍。”
  【这样难道不好吗?】按这样剧情走,人生也是很精彩的。
  “好,自然是好的,但我们现在不是唱大戏,我们得遵从委托者的意愿。”
  长安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揣摩人的心思了,真是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太让人好奇了。
  戏中人,曲中人,都是别人眼中的故事,最真实的还是眼前人。
  后唐,长安城外,南郊。
  几位妇人正在田间提着竹篮挖野菜,其中一人虽同他人一般布衣粗褂头包布巾,但行为举止却不似其他人那样粗鄙,显然是受过良好教养的模样。
  【安,真被你猜对了,委托者选定的时间节点竟然是十八年后。不是飘彩楼前,说明她不后悔嫁给薛平贵;可是又不是薛平贵降伏红鬃烈马奉诏殿前听封时,又是为什么?如果阻止了丞相奏本,薛平贵受封后军都督,他们夫妻二人就不必分离,一起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不是更好?】
  长安笑道,“小珞,你是智脑啊,怎么也会染上人类的惰性呢?这是病毒不?”
  【嘀——自查程序启动中………安,小珞没有中病毒。】小珞紧急自查中。
  听到这样的声音,长安觉得这才应该是智脑的正常状态,过于人性化了,她都忽略了小珞是智脑的事实,完全把它当成自己的同伴了。
  “我的意思是,你都备备功课吗?戏中人非眼前人,戏曲中的王宝钏听说父亲参奏了薛平贵一本,将他的后军督府改为西凉前站后,大骂了一通父亲和姐夫,却又无可奈何。但现实中……”
  十八年前,城南寒窑。
  薛平贵领旨后回到寒窑,向王宝钏抱怨丞相和魏虎连动奏本,将他的后军都督改为西凉前站先行官,这不是明摆着要他送死嘛。
  王宝钏听后,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我父虽殿前参奏了薛郎,但这未尝不是好事,西凉狭国犯我天朝,天朝男儿自当执戈相抗。薛郎此去征西是保家卫国,若退了西凉反军建功立业,回朝后未来前程自是不可限量,也能赢得一个锦绣前程,总好过你我二人在此寒窑碌碌渡余生。”
  “哼,三姑娘说得轻巧,那是行军打仗非同儿戏,也得为夫有命回转,况且你那丞相父亲和魏虎是巴不得我战死沙场呢,然后再令你改嫁,你们一家人打得好主意!”薛平贵愤愤然道。
  面对薛平贵的指责,王宝钏泪如雨下,凄然道,“当日我与父亲堂前决裂一心追随薛郎,便是将此生托付于薛郎,怎会再生异心?若我真有他念想,又何必同你在这寒窑凄苦度日?若薛郎当真厌弃了为妻,嫌弃为妻拖累了你的前程,那今日便休了为妻,五殿坡前那鸿沟便是为妻的去处,都怪我王宝钏红颜薄命怨不得旁人。”说罢,便要起身向着窑洞门外走去。
  薛平贵一时慌了手脚,忙拽住妻子,自知心中有愧,“三姐!三姐莫怪!是为夫错了。三姐本是相府千金女,平贵是那大街讨膳人,娇女配乞儿本就不般配,幸得三姐真心相待是平贵前世修得的福分,但如今平贵奉旨西征,这一去不知何日再回窑院夫妻团聚,心中惶恐,言语间失了分寸,还请三姐原谅了为夫。”
  王宝钏一边拭泪一边泣声道,“我知薛郎心中怨恨我父与那害人的魏虎,宝钏何尝不怨?然圣旨已下,抗旨恐引来杀身之祸,倒不如借此机遇阵前杀敌建下勋业,早日凯旋归来。”
  薛平贵听后满面羞愧,道,“是为夫的错,想我堂堂七尺男儿反不如三姐一介女子有见识,惭愧!明日平贵便登阳关往营中应卯,领人马西征,望能早日平西乱回家与三姐团聚。”
  “薛郎此去且放宽心,宝钏在此立誓,薛郎一日不归宝钏便等一日,薛郎一年不归宝钏便等一年,十年不归宝钏便等十年。”
  薛平贵大为感动,上前拥住妻子,笑道,“要是我一辈子没有回来呢?”
  “那我便在这窑院等一辈子,若有一日宝钏命薄先去了,薛郎回来时,便在这窑院里与宝钏烧张纸,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场结发缘。”
  “呸呸呸,三姐可又胡说了,说什么晦气的话,为夫会早日回来,与三姐做长长久久的夫妻呢。”
  误会解除,二人意浓情浓,想到明日即将分别不免心下黯然。
  第二日,两人依依不舍,薛平贵牵着红鬃烈马登阳台去校场报到,王宝钏站在窑院的高坡上一直望到夕阳西下。
  薛平贵这一去竟是一十八载,杳无音信,有人说薛平贵战死沙场了,也有人说薛平贵被西凉军擒去作了俘虏。
  拒绝了相府的请归,拒绝了母亲的善意,王宝钏一个人默默地守在寒窑,每日里闲暇时必做的事情便是站在寒窑附近的高坡上痴痴西望。
  十八年后,城南郊外。
  天色见晚,挖了野菜的妇人们纷纷提篮回家,唯有先前的妇人与大家一一道别却是走向远处的高坡上,其他人已是见怪不怪了。
  【安,王宝钏怎么不回家,她要去哪里?】
  长安伸手一指远处的高坡,“她要去那里,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