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乱洒青荷

  何莞尔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一片金黄。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室内的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身上搭着的法兰绒毯子柔软滑糯,夕阳撒在窗边的地砖上,明亮又温暖。
  心口的烦闷奇迹般地消失,之前如影随形的耳鸣,此刻也消失不见。
  何莞尔长舒出一口气。终于能够睡着,终于回归到正常的状态,也没有再一次做那个奇怪的梦。
  没有梦,没有那对眼睛,也没有头顶的涟漪,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再一次掌控在自己手里,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一遍一样。
  想起她那时候临近崩溃的边缘,在和柯知方说了她的状况后,刚下飞机的柯知方直接到了她家里,为她治疗。
  临近崩溃的边缘,这一次,又是柯知方拉了她回来。
  她坐起身,发了一会儿呆,开始回忆睡着前柯知方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你梦里的眼睛,是谁的?”
  她好像没有回答,也可能是记不得自己回答的内容了。
  在那之前,柯知方问了很多问题,她也讲了很多,甚至连秦乾的事也讲了很多。
  四年的治疗,其实柯知方更关注的是她没有记忆以及不会做梦的事,对于她和秦乾之间的纠葛,她不是太愿意讲,柯知方也不会故意引导她说这些她很不愿意碰触的往事。
  何莞尔忽然一个激灵。
  她好像睡了挺久了,那柯医生呢?
  刚刚还静如潭水的情绪又有了波动,她一阵心慌,好在一回头,就看到几米以外颀长瘦削的背影。
  慌乱的心情顿时沉淀下来,她不由自主喊出声:“你还在啊。”
  声音都有点嘶哑走音。
  柯知方听到动静,回身见她醒了,端起手边的一个杯子走过来,放在茶几上。
  又退开一臂的距离,站定后垂眸看她:“喝吧,刚刚熬好的白梅白菊合欢花,清热明目安神,还加了点甘草,不会涩口。”
  何莞尔道了声谢,端起杯子抿了口。
  略有些烫,不过也可以入口,杯子里的液体甜得恰到好处,非常爽口。
  她仰起头微笑:“很好喝,没想到你还懂中医。”
  “一些皮毛而已,”柯知方淡笑一声,“我多买了些,放在厨房的收纳盒里,你要是懒得熬,用开水泡也行。”
  说着,他低头看了眼茶几旁边垃圾桶里的可乐罐,略微有些责怪:“这两天别再喝可乐了,也别喝咖啡,你需要休息。”
  何莞尔乖乖地哦了一声,偷偷打量了眼柯知方。
  他头发比去美国前长了些,眼睛被刘海挡住了一半,修身的白衬衫,笔挺的西裤,却系着她家的花边围裙。
  有些好笑。
  注意到何莞尔弯弯的唇角,柯知方无奈地捋了捋头发:“没办法,那边剪头发太贵。”
  “哦。”她忍住笑答了一声,又瞄了眼他。
  她一直都觉得,柯知方的模样和气质,实在太契合他的职业。
  眼瞳澄澈,鼻梁挺直,发色和眼瞳的颜色都略有些浅,五官的轮廓利落又并不锋锐,尤其是微微下垂的眼角和柔和清润的嗓音,天生能给人亲近感。
  看她表情呆呆的,柯知方嘴角微扬:“青荷,怎么呆了?”
  从他们开始建立病人与医生的关系开始,柯知方一直叫何莞尔青荷——乱洒青荷的后半段,是她在微信上的名字。
  主要因为叫何莞尔太疏离,何小姐太别扭,莞尔又太过于亲昵。
  青荷,就刚刚好。
  何莞尔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刚充好电,再开机的时间有点长。”
  看她难得一见的俏皮模样,柯知方眸子亮了亮,也跟着弯起唇角。
  几秒后,他指了指身后的餐桌,说:“饭做好了,吃吧。”
  何莞尔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整个人轻松很多,脚步也轻快。
  看到桌上只有一碗一筷的时候,她诧异地抬头:“你不吃?”
  “不了,”他回答,脱下挂在脖子上的围裙,“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何莞尔点头,也没有多事去问柯知方还有什么急事。
  他则有条不紊地整理好袖子,说:“我想,你今晚应该能睡着了。”
  何莞尔忙和柯知方道谢,看着一桌的饭菜,想起刚刚整洁干净的客厅,有几分不好意思:“还让您当保姆,实在是……”
  “你是我的病人,应该的。”他说着,顺便看了眼茶几,吩咐着,“你家里所有的方便面我已经帮你扔了,冰箱里过期的食物也已经扔掉。还有可乐、咖啡,最近一定要少喝。”
  顿了顿,他声音微扬;“这是医嘱,明白吗?”
  何莞尔老老实实地点着头。
  “这才像话。”他看着她头顶两个发旋儿,笑容更加和煦,“下周的治疗照旧,到时候你和陈护士约好时间。”
  送柯知方到门口,何莞尔有些迟疑地叫住他,问:“我睡着之前,有说什么吗?”
  柯知方抬起头,声音平静:“你那时候还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一旦放松下来,立刻就睡着了。”
  何莞尔动了动唇,也不知道他这回答,到底是说她给了答案,抑或是没有。
  她只好换了个问法:“那这一次的治疗,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柯知方正在换鞋,听到她的问题,抬眸:“我也很想有进展,不过和以前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也许还要多试几次。”
  何莞尔略有些失望,又问他:“那为什么我觉得状态好多了?还有为什么你一回来我就能睡着了。”
  他叹了口气:“你睡了四小时,当然状态好很多。你身体极度困倦,精神又极度地亢奋,再加上潜意识里害怕做梦,所以夜不能寐。你只是需要一个能让你倾诉的人。一旦精神垃圾倒了出来,自然就能睡着了。”
  “哦。”何莞尔答了一声,之后好几番欲言又止,畏畏缩缩的,问题含在嘴里好一阵子也没有说出口。
  柯知方眸子动了动,提起了她想要知道的答案。
  “你迟早都会知道,我也就不瞒着你了。我这次去美国的一趟,辗转几地,也详细了解了那个病人的情况。最后的会诊结果是,她的失忆以及失语症,是PTSD的特殊表现方式,经过治疗已经有了好转。”
  看到何莞尔眼睛亮了亮,他似乎有些不忍心,但终究还是直言:“但是,同样的方法我在你身上用过很久了,一点效果都没有。”
  何莞尔轻咬着唇,眸子里是难掩的失望。
  柯知方静静站在原地,几秒后说:“具体情况我稍后和你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别想太多。等你这一次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再想办法。”
  “哦,”何莞尔看着柯知方转身,忽然间心慌起来,“那要是我再做梦了怎么办?”
  那虚无的世界已然远去,但何莞尔想起来还难免心惊。
  柯知方回眸。
  眼前白皙无暇的脸上,是无措到极致的表情。
  他轻轻一笑:“我回来了,你还怕什么?而且,你该早点告诉我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脑袋里的弦差点断掉?我再晚回来一天,后果不堪设想。”
  何莞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发虚:“那天是凌晨,我怕吵到你。”
  柯知方无奈地一笑:“你忘记我那时候在美国,时差是十二个小时?”
  何莞尔愣了愣——她那时候早就没了抓拿,哪里有力气考虑时差的问题?
  到后来好容易给柯知方打电话,却遇到他在飞机上关机,脑袋里更是一团乱麻。
  她决定不再在这个暴露自己智商的问题上纠缠,忙问:“那我现在的情况严不严重?需不要需要其他的治疗?比如,吃药什么的。”
  柯知方对何莞尔的说话方式已经很了解——平时直接得很,但涉及到她记忆的问题,就会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目的。
  “你想说什么?”他问,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她双手绞在一起,低着头问:“能不能给我开点安眠药呢?”
  柯知方叹了口气,表情从容:“暂时不用吃药,如果被噩梦惊醒又害怕,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我陪你聊天。”
  他微微偏头,和她视线相接,声音清澈而温润:“任何时间都可以,包括深夜。”
  ————
  接到顾念电话的时候,何莞尔是迷迷糊糊的状态。
  柯知方的回来让她终于不被失眠折磨,在补觉补了十多个小时后,被顾念专属的电话铃声吵醒。
  命运交响曲回响在耳里,惊心动魄,她不得不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划开了接听键。
  “喂,何记者吗?人家家想你了哟。”
  顾念腻起嗓子故意发着嗲,何莞尔一听这语气,脊背都凉了一凉,人也清醒几分。
  她忙端起床头上的隔夜茶抿了一口,想要把太阳晒屁股都还在被窝里猫着这件事给混过去,然而一开口就发干到咳嗽的嗓子依旧出卖了她。
  顾念在电话那头笑得刹不住车,很明显在笑她的自不量力,竟然关公面前耍大刀。
  “何小妞,刚加了班吧,可别装了,”她拉长了声音,“我到庆州了,我管你换休也好请假也好,反正今天晚上留给我。”
  说完,她干脆利落掐断线,几秒钟后短信叮铃一声响,发来了晚上约会的地址。
  眼前还有些干涩模糊,何莞尔揉了好一阵,确定短信里的地址是——安娜塔纳温泉酒店,A栋1号院。
  这倒是庆州远近闻名的超五星温泉酒店,经常出现在她新闻调查名单里各位金融大佬的出入场所列表里,不过她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店,一晚上五六七八千甚至上万的价格,她是消费不起的。
  有顾款姐做东,今晚也能奢华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