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一百零五章 南下西山

  “快打开它。”
  润玉摩挲着紫檀木盒子表面的并蒂莲雕花。她的十四岁生日,生父未能前来,便早早地把礼物寄到康叔那里,委托康叔把东西转给自己。
  这物件无疑是她父母婚姻的残存见证物。当康叔拿出盒子的时候,她没有错过母亲脸上的那一抹不自然,便选择了在只有她和继兴两个人的时候来打开盒子。继兴其实比润玉更好奇。
  润玉期待着里面装着是另一枚簪子,这样她便拥有了两枚,一枚来自情郎,象征着婚姻的承诺,一枚来自父亲,象征着迟到的祝福。
  她满怀期待地打开盒子,失望地发现里面居然装着一叠纸——她的父亲虽然是当时书法名家,但也没自视甚高到写几张纸塞进盒子里送给女儿当生日礼物的地步——这里头装着的,是一些书契。
  里面有王家目前在乌衣巷里的那座宅子的地契和房契、在建康郊外的那几座田庄的地契,以及所属下人们的卖身契。
  之前拿到张继兴给搜集的证据之后,润玉以雷霆之势,带着自己的部曲和丹阳尹的官吏突袭了这些田庄,逮捕了那些侵吞王家财产的硕鼠,并追回了绝大部分财物——一共六千五百余贯,润玉分文未取,都交给了父亲。
  润玉觉得张继兴比自己要兴奋多了,他忙不迭地念诵着书契上的内容,把它们分明别类地整理好。
  “怎么,你不高兴吗?”他揶揄道,“有了这些,你可能比公主还要富有呢!”
  润玉摇摇头:“从前,我渴望他一点小小的关心,他都不能给我;现在,我同样渴望他一点小小的关心,而他却给了我这么多财物——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大概更期望和其他女孩一样,在十四岁生日那天收到一枚来自父母赠予的簪子。”
  顺便一提,郗道茂送了她一整套头面,唯独少了簪子,或许是觉得张继兴已经给她备下来了,不需要了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矫情了?”她向他伸出手,两人隔着一张案几握到一起。
  “我蛮能理解的。”张继兴笑了,“我俩的情况其实差不多,若没有你娘和你,我和我爹的关系也就这样吧。在我最渴望父爱的时候,他没能给我,后来不是我不想要了,而是我长大了,不需要了。”
  他们沉默相对良久,忽然觉得拥有对方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他们彼此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能了解对方感受的人吧。
  “润玉,在吗?”门外传来张大雍的敲门声,他罕见地连休两天假,今日也没有去上值。
  “来啦,我和继兴都在。”润玉小跑过去给他开门。
  “呦,都在啊。”张大雍摆摆手,阻止了两人行礼,“我就过来刮一圈,马上就走,不打扰你们。”
  他扫了一眼案几上的地契房契,忽然觉得自己的礼物有些拿不出手来了。
  他除了帮妻子赞助了半套头面之外,还给了润玉一些钱,看上去比较随意,但实际上偷偷藏了一些好东西,等着今天悄悄拿给她。这些物件对她和继兴都比较有意义,但最好能避开妻子。
  继兴清理干净案几,润玉扶张大雍坐下,张大雍沉吟片刻,摸出一个漆木匣子,开门见山道:“我就待一会儿,不打扰你们,把东西给你们就走。”
  他慢吞吞地抽来匣子的盖板:“继兴他娘当年留了一些首饰在我这里,本意就是要留给继兴的媳妇。你俩的事也算是定下来了,我便把东西交给你。”
  他在桌面展开一张绒布,开始一件件地陈列首饰,讲述它购置于何时,或接受赏赐于何时,絮絮叨叨,完全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继兴忽然有一种荒谬的领悟,父亲虽然如今琴瑟和鸣,但从未忘记过母亲。他心中升起一阵悲怆,更加无法理解为何母亲当年没有选择相信父亲。
  张大雍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尴尬地摸摸鼻子:“我之前不是怕继兴不开窍嘛,就委托庾载家的桓夫人帮忙置办了一枚簪子,当时想着或许可以拿出来顶一顶——这簪子我留着没用,也不好给你母亲,便送给你吧。”
  润玉颤抖的手展开绒布,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另一位“父亲”那里达成愿望。
  桓夫人揣摩张大雍的心思,以石榴为母题,多子多福为寓意,打造了一枚红宝石的簪子,的确是父亲给女儿的好祝福。
  “爹!”她忽然哭了出来,拥抱了张大雍。张大雍是手足无措的,他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儿子:“你要不也来?”
  张继兴便一下子抱住了他们俩。
  腊月十八日,继兴把军队委托给父亲代管,提前交卸了差事,终于有时间安排和润玉的西山之行。
  张大雍可不会让儿子吃闭门羹,提前让谢康把消息透露给王献之,见后者没有过激的反应,方才允许儿子南下。
  郗道茂足足给他俩安排了四辆马车,一辆坐人,一辆备用,两辆则装了年货。
  “别忘了把东西捎给你二舅!”郗道茂在润玉上车时,还不忘了殷切地叮嘱道。剡县在吴郡治下,郗融恰好担任吴郡内史,郗道茂便让他俩给二舅拜个早年,顺便捎点年货过去。
  “娘,知道啦!”润玉撩起车帘,趴在车窗上说,“你和爹在家好好的,带好望舒哦!”
  “这还要你交代?”郗道茂哭笑不得。
  “爹,我们走了。”张继兴在润玉身后探出头来,露出八颗牙齿,“这段时间拜托您了!”
  “知道了。”张大雍朝他们挥挥手,“燕雀湖离家近得很,我给你看着!路上小心啊,有事找你二舅求助!”
  马车启动,润玉不曾放下帘子,他俩笑嘻嘻地看着张大雍和郗道茂拥在一起。
  郗道茂擦了一下鼻子:“孩子这就长大了!”
  “这都要哭得吗?”张大雍嫌弃道。
  “我这是给冻的!”
  张大雍揉搓她的小脸,蹭蹭她的鼻子:“进去就暖和了。”
  他身材高大,把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实际的效果却是她举着他的胳膊走路,分外喜感。
  西山隶属于吴郡吴县治下,位于太湖南部的湖心岛上,距离建康约莫有五百里路。马车一日行二百余里,两三天时间便可到达。
  建康到吴郡并没有修筑类似建康—京口大道那样的石板路,因此他们坐的还是两轮马车。
  润玉上次北上还是以坐船为主,只坐马车走了很短的一段路程。如今却要连续几天地坐马车出行,她有些吃不消了。
  路况糟糕,车辙印里是不是有一些石块硬物,把车子咯一下,引起颠簸。润玉一方面压抑着胃里的恶心感,一方面觉得自己骨头都要颠得散架了。
  “坐到我怀里来。”继兴看出了她的不适,在自己后背塞了个大靠枕,然后拍拍自己身前的空地。
  润玉坐到他双腿之间,他的手背穿过她的腋下,抱住了她的腰,温暖的大手开始揉着她的胃,帮她疏解。
  润玉在他的照料下终于好受了一些,她躺在他的怀里,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继兴,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坐过马车了呢!这次还是长途旅行。”
  他温香暖玉抱满怀,自然是难免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很是敷衍:“嗯,是的。”
  “你有些心不在焉?”润玉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还忙不迭地给他开脱,“可是在担心我父亲的态度?”
  继兴被点破了心思,只好就坡下驴:“是有一点担心——他从前是很喜欢我,但并不意味着他喜欢我当他女婿。”
  “不会的。”润玉安慰他,“我自是再了解他不过,父亲如今一切以家族为重,爹如今大业已成,他可能会拿捏一下你,但不会真的反对的。”
  她的语气忽然幸灾乐祸起来:“你最好最好被他搓磨的心理准备。”
  “你这个女人!”他突然粗暴地蹭蹭她的脸颊,亲吻了她的脖颈,新出的胡茬刮红了她娇嫩的皮肤。
  “天哪,你好坏!”润玉笑着想把他的脑袋抵开,“以后胡子刮不干净,便不许亲我!”
  “我有什么办法?”他抓起她的手,摩挲自己的脸颊,“这是天生的,你看我爹不也这样?男人以蓄须为美,不留胡子不是成了内侍了吗?”
  “蓄须为美是让你留着上嘴唇和下颔的胡子。”她拍拍他的脸颊,“不是让你偷懒,不刮脸颊上的胡子——我进我家门之前,我可得给你好好拾掇拾掇,不能让父亲觉得,哦,润玉带了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回来。”
  “我觉得咱还是得防着你那公主娘。”继兴道,“她可不会像你父亲那样,对我俩的事乐见其成,没准她希望用自己的女儿顶掉你呢!只消把她送上我的床——”
  “你傻了吗?神爱今年才十岁啊!”润玉有些无语了,“还有,你哪来的这么多奇怪的想法?”
  “哦,当我没说!”继兴道,“不过为了防患未然,我最好得给你打上标记,以防不测。”
  “怎么标记?”润玉惊奇道,她晓得《道心种魔大法》很神奇的。
  “我得记住你的波动。”继兴开始撒谎不打草稿起来,他实际上一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本命,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跨越时空的奇妙感应,“比如,需要感受你的心跳。”
  润玉躺在柔软的西域羊毛地毯上,继兴耐心地舔吻着她的嘴唇,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胸口发胀。
  “继兴,帮我揉一揉好吗?”
  “真的不舒服吗?那我来了。”
  旅途便不再枯燥难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