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梦与忆二

  下朝时朝廷诸公都上前恭贺张大雍,张大雍对这次的赏赐并无太大反应,甚至内侍宣旨的时候他一手还提着靴子,忘了下跪。时人倡导真性情与淡然,诸公都对张大雍的自然反应交口称赞。张大雍礼尚往来,趁机邀约大家:“昨日初雪已至,拙荆打算举办一次赏雪宴,稍后会给诸公府上递帖子。”
  王献之和谢康走在后头,刚刚内侍宣旨的时候他双手握拳藏于袖中,散朝后朝廷诸公对张大雍的无耻吹捧更让他青筋暴起,等到张大雍说道拙荆二字,他的眼神瞬间黯淡,浑身气力一松,被谢康扶了一把才没有摔倒。张大雍在宫门口正欲登车,看见落在后面的王献之,招手呼唤道:“中书令!拙荆打算办个赏雪宴,您和大长公主可一定要来哦。”
  王献之胸口发闷,被谢康扶上了车,后者替他敷衍下来,抢在张大雍之前离开了宫城。谢康拍拍王献之的背:“子敬,你还好吧。”王献之剧烈地咳嗽:“张大雍简直欺人太甚!”谢康反应倒很平淡:“我觉得下诏一事大将军必不知情,毕竟提靴听旨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王献之气得拍打车厢:“他张大雍就是这等狂悖之徒!”谢康深吸一口气:“子敬,那郗家姐姐举办宴游,你去不去?”
  王献之好像被夺去了魂魄,冷冷着盯着车帘不说话。谢康劝道:“子敬,木有成舟,你又何必如此介怀?”王献之很久才找到可以辩驳的借口:“我是看不惯张大雍那副显摆的样子,葳葳和这等俗人朝夕相处,过得必然不是很开心。”谢康笑得有些凉:“哦,是吗?我听说大将军除了郗姐姐这个正妻外,可是一个侍妾也没有哦。”他有几个字咬得很死,这下王献之彻底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张大雍等王献之的马车走远后,挥手招来何宽,瞪起眼睛:“你怎么看的皇宫?这么大的事事先没通知我?”何宽刚要答话,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作揖道:“下官庾载,家父庾友,乃故东阳太守。”张大雍与王镇恶对视一眼,试探性地询问道:“庾大人的泰山可是故散骑常侍桓秘?”庾载脸涨得通红:“正是。”当年桓氏大杀庾氏,他所在的这支因为娶了桓秘侄女得以幸免。张大雍扶着车窗:“你家住何处?上车吧,我捎你一程。”
  庾载上来后车厢顿时显得很拥挤,庾载尴尬地说:“久闻大将军节俭,这车厢实在是——”王镇恶打断道:“该换车了,大将军。”张大雍却没有笑:“颖川庾氏久为后族,看来大难过后还是在宫内有几分能量的。”庾载下拜,额头上沁出冷汗:“宫内原本是议为大将军加九锡的,是下官请议先赐大将军剑履上殿的。”张大雍微微颔首:“如此说来还得谢你斡旋。”加九锡太过露骨,剑履上殿还可以解释为如萧何旧例,倒让他少了几分被动。
  王镇恶笑道:“庾大人,你要是想投靠大将军的话,还请快些吧,在下的家就快到了。”张大雍扶起庾载:“端阳年少顽劣,言语中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庾大人不要介怀。”庾载只觉得他的臂膀很有力,声音很真诚:“庾载愿为大将军犬马之劳!”张大雍拍拍他的肩膀:“我且问你,桓家女现在如何了?”庾载愣了一下:“拙荆她——大将军,当初她救我全家,桓氏虽已落败,但下官万万不是狼心狗肺之徒!”张大雍好言安慰道:“如此,请记得携尊夫人来我府上赴宴吧。”
  庾载下车之后,张大雍转头对王镇恶道:“端阳,你帮我查下这个庾载有没有说实话吧。”王镇恶问道:“若是他真是忘恩负义之徒,大将军准备怎么办呢?”张大雍冷笑道:“你最好祈祷他不是这么个人,并且还有点能当谋主的潜质,否则你就别想我放你去地方了。”
  由于张大雍送庾载和王镇恶回家,等他回府上的时候,已经有官员女眷前来恭贺郗道茂了。郗道茂面上波澜不兴,言谈还是咬死那个连日子都没定下的赏雪宴,等这波人送走就立刻闭门谢客。她叹了一口气,张大雍始终要走到这一步的。当初出镇广陵是一步闲棋,坐看桓玄入建康杀司马道子父子是借桓玄之手报父仇,桓玄势大,他让出徐兖二州给桓玄堂弟桓修,入居建康时,她已和他执手共面风风雨雨,明枪暗箭,趁刘裕京口起兵,授意广陵守军杀桓修,又率轻骑迎晋帝自浔阳北归广陵是一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随手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平灭桓玄刘裕等人,将整个南国握于掌中。郗道茂明白,张大雍如今进一步是至尊宝座,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而她已决意同他一道。
  “葳葳,我回来了。”张大雍将几块油纸包着的糖饼放在案几上,王镇恶住在南市附近,他便顺道买了郗道茂爱吃的糖饼。“你倒是乐得清闲。”郗道茂假意埋怨道,“你可知方才府上前前后后来了几波人?”张大雍给她按捏起肩膀:“葳葳辛苦,为夫并非有意躲避,实乃王镇恶那厮蹭车蹭得太过无耻。”郗道茂把糖饼掰成两半,分了一半给他:“听说你已经被特赐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了。”
  张大雍给自己斟了点水:“你知道我这人懒筋懒骨,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对我而言已是足够,剑履上殿太过负累。”郗道茂却知道这些是托辞,他出生就是王子,前凉亡国后他再也不肯上朝,就是不想向他人跪拜,他就任大将军录尚书事后频繁外出地方,也有避免这点的意思。
  郗道茂觉得有必要表一下态,对丈夫表示一下支持:“反正不管如何,我都会陪你一起走下去的。”张大雍嗯了一声,然后便讲起了庾载和他夫人的故事。郗道茂听着觉得还是很辛酸的:“先是桓氏杀庾氏,然后是天下共诛桓氏,这对小夫妻也是不易。”张大雍哼了一声:“我比较在意庾载有没有抛弃发妻这点。”郗道茂人僵了一下:“你是不是和子敬起冲突了?”
  张大雍听郗道茂喊王献之叫得很亲热,咬牙切齿地道:“不仅如此,我还邀请他和司马道福一起来参加宴会。”郗道茂气得七窍生烟:“张大雍,我看你是作死,不想好好过日子了?”张大雍眼咕噜一转:“王献之位居中书令,我若是避开他,百官必然会认为是我小肚鸡肠,而且他勉强也算是我妻弟。”郗道茂眼里写满了不赞同:“你是要我难做。”张大雍握住她的手:“葳葳,我要整个建康城的贵妇都羡慕你,我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夫妻的恩爱。”郗道茂为这几句简单直白的情话害臊的不行:“我们夫妻恩爱,又不必做给其他人看。”
  都说至亲至疏是夫妻,他们并非一开始便是这般亲热和熟稔,他们能在一起既非是两情相悦,自然而然的结果,也非是纯粹的利益结合,而是出于郗愔对大龄单身男女的关爱。张大雍在前秦时娶苻坚的公主苻宝,苻坚南征时张天锡张大雍父子都在军中,张大雍预料到苻坚败亡的结局,写信请求苻宝携子南下,苻宝以自己为苻家女而拒绝,只派人把儿子送给张大雍,后苻坚新平遭难,苻宝苻锦随之一同殒命,张大雍南渡后多年未曾续弦。
  因着张大雍救了郗道茂一命,郗愔便为他上书求官,会稽世子司马元显因戏弄张天锡而使其中风离世,名声受损,已有悔意,朝廷便以张大雍为建威将军,广陵太守,张大雍得偿所愿。
  “恭喜西平公得偿所愿,老夫敬西平公一杯。”郗愔与张大雍共饮,话锋突然一转,“西平公觉得老夫的侄女如何?”张大雍回敬郗愔一杯:“郗女君貌美贞静,大雍粗鄙之人,万万配不上郗女君。”郗愔放下酒杯:“实不相瞒,老夫人生在世了无遗憾,唯一牵挂的就是葳葳这个孩子。你人在建康,必然也听闻葳葳的事。老夫的弟弟弟妹已逝,葳葳唯一的兄弟也被殷仲堪那逆贼所害,老夫原本想把葳葳托付给长子,不想那个不孝子还走在老夫前头!剩余诸子都不可托付,还希望西平公能成全老夫。”张大雍闻言下拜:“长者所托,大雍不敢辞,只是此事双方你情我愿才行。”
  郗愔又转头去和郗道茂谈心:“葳葳怎么看西平公?”郗道茂反应淡然:“西平公身份尊贵,我乃遭人休弃之身,高攀不起。”郗愔激动地咳嗽起来:“伯父是为你考虑,伯父百年之后,谁来照顾你?”郗愔把自己的死亡考虑进去,让郗道茂十分愧疚:“葳葳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郗愔气得跺脚:“你呀你!”郗道茂眼神一亮,突然想到了托辞:“伯父,如今西平公有求于你,有求于郗氏,你无论提什么要求他必然满口答应,可你我都知道郗氏败落已是时间问题,到那时又有谁能保证西平公不会忘恩负义呢?”郗愔闷闷不乐了半晌:“西平公绝对不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