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游园会一

  王献之收到请帖后,心情自然是五味杂陈,郗道茂的字迹他是在熟悉不过,所谓见字如晤,合上眼,他就看见葳葳那美丽沉静的面庞,他俩琴瑟和鸣之时——可那簪花小楷之下的一行行行草却让他心惊不已,杀伐之气扑面而来,满纸的金戈铁马。“我从前还道你是一介武夫,不像你写字居然很有章法,底子应该是北派名家所传,居然能自成一家!”最让王献之感到痛苦的是,张大雍的行草和郗道茂的簪花小楷合在一起居然有种诡异的合拍登对,好似将军美人,美人吹笛,将军舞剑。王献之气血翻腾,想把帖子投入火盆之中,好在司马道福进来了。
  司马道福接过帖子,一看郗道茂以表姐自居,当然是安心下来:“这是大将军亲笔?他的书艺倒是相当不错。子敬,你会去大将军的宴会吗?”她倒是绝口不提郗道茂。王献之缓缓开口:“风雪刚过,我的蹆疾——”司马道福打断他即将要说的话:“子敬!今时不同往日往日,你位居中书令,如果不去在朝臣看来便是与大将军公开对立,大乱之后,我作为陛下在世不多的长辈之一,必须要与大将军周旋一二,保得陛下平安。”王献之抢过帖子,往案上一拍:“去去去,我们全家都去!”
  游园宴定在雪后初晴,气温回升的那一天。天光初现,大半个建康城都活动了起来,公卿贵妇都早早地穿好礼服,把自己孩子都打扮好,一个个地送上车,向着大将军张大雍的府邸而去。用早起的升斗小民的话来说,那就是比皇帝老儿开朝会还要有牌面。张大雍掌权后,旧有的西平公府不仅地处狭小而且因为年久失修而败落,天子本意将原会稽王府或桓玄旧邸转赐于他,因寓意不佳而都被拒绝,于是天子将西平公府附近土地皆赐予张大雍,又赐钱着他修缮府邸。因为这笔钱时常被挪去补贴军费,张大雍的府邸拖拖拉拉,一直到年前方才完工。
  王镇恶住得不算近,但他单骑前来,行动上却是比拖家带口的公卿们快上许多。他穿着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衣服,手里还提着礼物。王镇恶见了张大雍,把礼物抛给管事,双手抱拳唤了一声大兄,见了郗道茂却撩了袍子的下摆,作势要行大礼:“嫂子,镇恶有礼了——”张大雍一双铁手架住王镇恶,让他这一拜是怎么都拜不下去:“贤弟太过多礼,我们一直视你为亲弟弟。”两人正僵持着,张大雍在建康城中的旧部,何宽,李应,张达,王靳,士校等人都拖家带口地进门。“呦,王将军和大将军又闹起了?”张达是张大雍的远房亲戚,他放下手里的儿子,分开僵持的两人,向张大雍和郗道茂作揖:“见过大将军,见过夫人。”
  郗道茂拉过张达的夫人和儿子:“兼济,这样太过生分了,我们还是像在广陵一样称呼吧。”张达应了一声,喊了一声大兄和大嫂。郗道茂在广陵时,与各位大人的家眷已经相处得极好,除了有几位新嫁娘表现得有些拘谨外,大家都极为熟悉和亲近,郗道茂领了女眷去了内堂,张大雍则和部下们进了书房。
  “何宽,宫中盯得怎么样?”张大雍刚一落座就点名了卫尉何宽。何宽自然是不敢放松:“多亏了庾大人相助,内朝中又有几位内侍和舍人投效,昨日陛下又议赏赐之事,除了加封大将军为丞相,进爵凉公,加黄钺外,并没有割地封国这等过分的赏赐。”张大雍点头:“何宽,辛苦你了。”何宽下拜道:“若无大将军提拔,宽如何能安享九卿之食禄?”他出身的丹阳何氏不过是小族,自身又不是嫡脉长房,若不是张大雍提拔,只怕到死都做不到二千石。张大雍扶起何宽:“诸君都是有才德之人,中正官只知以门第论人长短,居然还以办实事的官位为浊官,实在是荒谬。”众人面面相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大将军怕是要对九品官人法动手了。
  王献之一家刚行至西平公府门口,就被天使的车架所阻住去路。张大雍早早地备好了迎接天使的礼仪,率领妻子儿子和公府上下听旨。“……大将军有再造晋室之大功,拜为丞相录尚书事,领大将军如旧,都督中外诸军事,领凉州牧,加黄钺,进爵凉公……子张继兴年少有为,蒙父荫为长宁县侯……郗氏道茂为人贤淑贞静,明大义,识大体,朕驻跸广陵时对朕照顾有佳,朕知其喜爱吴兴山水,特封为长兴君,食邑三百户,赏别业一栋!”
  大丈夫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该当如此!王献之门外听张大雍受封,不可放过一个字眼,一处细节,当听到进位国公但未割地封国,遥领凉州牧后便稍稍安心下来,当听到郗道茂受封为县君后却是一阵感伤,葳葳爱吴兴山水他自然知晓,想不到为她实现愿望的居然是张大雍!司马道福听罢侄儿皇帝的圣旨后很是满意:“把割地封国改为封妻荫子,陛下看起来大有长进呢。张夫人倒是很幸运,能得到陛下的喜爱呢,吴兴的一栋别业少说也有一百多万钱呢,更别提那三百户的赋税了。”
  张大雍很平静,一点也不意外,拜谢皇恩后就和卸下天使差事的老内侍交割圣旨,老内侍和他耳语:“陛下还说,大将军麾下将士为国征战,朝廷还未好好赏赐过,陛下让大将军尽管开口。”张大雍眉开眼笑:“大雍再拜皇恩!中常侍辛苦,大雍已为大人摆下单独的酒席。”老内侍顿时受宠若惊,这年头士族相当鄙视宦官,去士族府上宣旨的内侍都捞不得好,大将军不仅位高权重,待人还颇为恳切,并无歧视之意:“大将军,不,应该是凉公了,下官出宫时间有限,还得早早回去向陛下复命。”张大雍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两根金条塞入老内侍手中:“如此,大雍就不敢叨唠中常侍了。”
  另一边,刚刚成为时下最年轻县侯的张继兴并不开心,这个长宁县侯虽非实封,但十六封侯已经相当骇人,除了冠军侯霍去病,长平侯卫青恩荫的两个幼子外,在史书上都是少有。一边张继兴觉得靠老爹的功劳得来的侯爵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另一边却是因为张继兴和天子都是一般大的半大小子,在广陵时玩得极好,天子允诺他为冠军侯,张继兴觉得天子忘了这事。他却不知道天子本来已经打算封他为冠军侯,改封却是自家老爹的授意。
  郗道茂则是实打实的惊喜了,天子在广陵时虽然被张大雍奉为政治符号,但私下里对待他已经是比桓玄等乱臣贼子好上许多,而且郗道茂对他照顾有加。天子私下里就喊郗道茂为姨母,此番封她为县君也是天子姨母才有的殊荣,更让她意外的是,她只和他提过一句吴兴的山水,就被颇为敏感的天子给记在了心上。封赏完毕后自然是诸位公卿贵妇一起上前恭喜,张大雍兴致颇高,拉着郗道茂的手登上台阶,大声宣布游园会正是开始。
  王献之一家本就不想张扬,因此表现得颇为低调,再加上大多数人都围着张大雍一家转,少数知道他们和凉公夫妇尴尬关系的也只是小声地打招呼,并未声张。司马道福穿得低调,底子浅薄的公卿根本看不出来她是堂堂大长公主,她把七岁的女儿王神爱牵在手里,倒像是真心来做客的,十一岁的润玉畏首畏尾地跟在王献之身后,看着并不是很健康阳光的样子。
  道喜的人群很快被分流而去,王镇恶,何宽还有新投入张大雍门下的庾载领着诸公往大堂而去,女眷则有庾载妻桓夫人,郗恢妻谢夫人等帮着领到梅园去。张继兴却是等待的不耐烦了,他的小兄弟们来了许多,各个都想和他交流当上侯爵后的感受,要不是张大雍拘着,早跑远了。他眼尖,远远地就看见王献之一家,于是拉拉张大雍的衣袖小声提醒:“父亲大人,您那位情敌来了。”张大雍赏了儿子一个暴栗,就打发他自己去完了。
  王献之和司马道福走上前来,张大雍不动声色地假装给妻子整理头饰:“葳葳,子敬和司马道福来了。”郗道茂还是慌乱了一下,他们已经有许久未见,之前她在京口和广陵两地,便是人在建康也是极力避免见面。王献之看见台阶上做亲近状的两人,只觉得呼吸都开始刺痛,多年未见,葳葳一点没变,还是一样的贞静美丽,而且和那时的凄风冷雨相比快乐开朗了许多。郗道茂从一开始就不信自己能做到心如止水,子敬变化很大,已经不再是记忆中正直谦和,举止风流的青年了。这些年他独力支撑王家,一路做到中书令,两鬓多了些白丝,也不知他的腿——
  “中书令!”张大雍提高嗓门招呼道。随后恰似水瓶炸裂,王献之先行反应过来,郗道茂却是挽住了快走下台阶的张大雍的手臂:“大雍等我。”司马道福因为身份尊贵,抢在丈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之前开口:“一别多年,大将军风采依旧,郗姐姐气色也相当不错呢。”张大雍笑着对答道:“彼此彼此,大长公主同样是人比花娇,一点也没有变耶。”
  王献之回过神来:“阿福,现在该叫丞相大人了,凉公出将入相,实在是该恭喜。”张大雍阻止想要作揖的王献之:”子敬!你我都相识多年,是亲戚又是朋友,如果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大雍吧。”王献之收拢了袖子:“那我就叫你们表姐和表姐夫吧。”郗道茂含笑点头应承了一声,也许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应止步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