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游园会二

  张大雍的视线挪到了两个孩子身上,他这人一向喜欢女孩超过男孩,虽然主要是张继兴这个难搞的小孩给他这个当爹的留下了不少阴影,但他确实是宠女孩,他曾不止一次地在情意正浓的时候催促郗道茂给他生个女儿。他看到王神爱,便问司马道福:“大长公主,这是你和子敬的女儿吧,今年几岁了?孩子该叫我什么?表姑父?那太拗口了,就叫我姑父吧。”说完从袖中摸出一只金猴,塞到王神爱手中,王神爱自小聪慧,嘴甜得很:“谢谢姑父,我最喜欢猴儿啦,我的生肖就是猴。”司马道福惊喜得不得了,能知道女儿的生肖,足见张大雍的用心和善意。
  张大雍只看了王献之身后的女孩儿一眼,心尖就突然动了一下,女孩儿看上去可怜兮兮,拽着王献之的衣摆,她和葳葳那么像,一看就是葳葳的女儿。他心中有一层薄怒,只道王献之果然好狠的心,两个女儿看着养得差别如此之大,他还不肯牵葳葳女儿的手!泪水已经从郗道茂的脸颊上无声地滑落了,她离开润玉的时候,润玉还只有五岁,她比别的孩子长得迟缓些,好大了都不会说话,她废了好多心思才教会她喊娘,子敬这几年对润玉好不好?有没有和润玉提起过她?他是怎么和女儿解释她的离开的?
  润玉很奇怪,这个看着很怕人的伯伯怎么见到自己一副要哭的样子呢?还有这个伯伯的夫人,为什么哭出来呢?张大雍蹲下来,不得不清清嗓子来保持正常的声线:“你就是润玉吧,能不能,能不能给伯伯抱一抱?”润玉抬头看了一眼父亲,没想到父亲也红着眼眶。王献之温柔地摸摸女儿的头:“去吧。”润玉只觉得自己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和大人一样的高度。奇怪的伯伯力气很大,把她抱在怀里一点也不费事。润玉像是被唤醒了久远的记忆:“骑大马,伯伯,润玉要骑大马。”王献之已经数度哽咽,润玉三四岁的时候,最是喜欢在他的肩头骑大马了,再后来他用艾草烧伤自己的脚,再也没法完成这个愿望了。“润玉你抓稳了。”张大雍小心翼翼地把润玉放在肩头,一手护住她,在庭院里小跑起来。
  司马道福觉得窒息,她受不了这种悲伤春秋的气氛,他们的每一滴眼泪都在鞭挞她,她是始作俑者,是罪人,于是拉着女儿悄悄地走了。王神爱把玩着金猴,问娘:“娘,为什么爹爹姐姐,还有姑姑姑父都哭起来呢?”司马道福温柔地摸摸女儿的头:“你还小,等你再长大一些,娘把事情告诉你。”她顿了一下:“神爱,你姐姐怕是不能和我们一起住了。”
  郗道茂哭着哭着突然破涕为笑,张大雍表现得相当的笨拙,相当的小心,好像润玉真是玉做的一样,谁能想到带甲十万的大将军能有如此柔情的一面,不,她的丈夫,本来就是善良的好人。张大雍在放润玉下来的时候,悄悄地对她说:“乖润玉,过一会儿伯父就给你一份大礼。”然后把润玉交道妻子手中,由她领着润玉向内堂走去。
  她们走远之后,王献之突然朝张大雍跪拜,拜得如此坚决。“子敬,你这又是何必?”张大雍试图扶起他。王献之坚持拜完:“大将军,我这是谢你帮我完成心愿,也是谢你这么照顾葳葳。”张大雍扶起他:“子敬,当年你也是无可奈何,一如,一如当年司马道子父子戏耍我那可怜的老父!皇权的任性妄为,你我其实都是受害者。”
  大堂上,张大雍麾下的新贵们正在庾载的介绍下与朝内诸公交谈。庾载近几日可是春风得意,得到张大雍的认可后,他那许久不曾动过的官品,便从第七品闲散议郎越级拔擢为第五品黄门侍郎,负责沟通宫城内外,职权颇为重要。张大雍虽然提拔寒庶,张达,李应,王靳,士校等在京的部下都不是绝对意义上的草莽,张达是远房宗亲,李应王靳是士族庶子,士校是没落士族,政治头脑灵活,又颇懂些文化,不是寻常的暴发户,也让公卿们易于接受些。至于王镇恶那更称得上名门,其祖父王猛为前秦丞相,辅佐苻坚统一北方,又施行儒法,名声可比诸葛武侯,王镇恶又是年少有为,在场的一位琅琊王氏的族老居然想着和他续同宗之谊,更有公卿询问他是否定亲。
  庾载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远远地看见张大雍引着王献之过来,连忙招呼各位公卿:“诸公,丞相和中书令来了。”一瞬间诸公安静了片刻,便涌到门口和张大雍见礼。张大雍客客气气地和诸公见礼,邀各位诸公上座,又被诸公推举着坐了主位。张大雍道:“如今海内风尘初定,虽仍不可懈怠,但一文一武,一静一动,有张有驰,如车之两轮,不可偏废,近日我与诸公不谈国事,只谈风月与新年。”诸公闻言无不喜气洋洋。张大雍击掌三下,就有丝竹奏乐,仕女献舞。
  这厢郗道茂忍了一路,一直到了卧房合上门,才敢蹲下来抱住女儿。“娘,你是我娘。”润玉紧紧地抱住郗道茂的脖子,“娘,爹和我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并且不再回来了,我以为,以为你不在了。”郗道茂擦干泪水:“娘过得很好,娘没有一天不想润玉。”润玉问:“那娘是不是可以回家来了?我和爹好想你。”郗道茂给女儿抹眼泪:“傻孩子,娘回不去的,你爹不是给你娶了新娘亲吗?他们对你好不好?”润玉点点头:“爹和公主娘对我很好,只是爹一看我就流泪,娘,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郗道茂安慰她:“没有啊,你爹他最喜欢润玉了。”润玉把脸埋进郗道茂怀里:“娘,你是不是嫁给那个伯伯,给那个小侯爷当娘了。”郗道茂哑然失笑:“娘是嫁给他了,他是个很好的人,以后要是想娘了,就让你爹把你送来。”侍女在外面轻敲窗子:“夫人,该去梅园了。”郗道茂应了一声:“你去给我打盆温水来。”随后便给润玉整理了衣裳头饰,牵着女儿去了梅园。
  大堂上,众人畅饮的气氛正热,突然有人来报:“大人,堂下有人自称是大漠故人,想要面见大人。”张大雍略微思索,心中已有了计较:“让他进来吧。”上堂来的却是三个人,正中的一个身穿白衣,长相清奇特异。脸盆宽而长,高广的额角和上兜的下巴令人有雄伟的观感。他的眼耳口鼻均有一种用花岗岩雕凿出来的浑厚味道,修长的眼睛带着嘲弄的笑意,既使人感到他玩世不恭的本性,又兼有看不起天下众生的骄傲自负。他手拿折扇一抱拳:“凉州处士向雷,见过大将军。”
  堂上诸公都为他的气质所震慑,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纷纷斥责此人不知礼数。张大雍却将阶而下,和他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雨田,五年前京口一别,想不到你我还有再见之日。”向雨田笑道:“大雍你如今威震东南,天下闻名,我和两个好友特意来找你混口饭吃。”向雨田左手那位是个高大的胖子,他不拱手不作揖,两手摆了个莲花的姿势:“安客隆见过大将军。”右手边则是一个黑衣瘦子:“萧黯见过大将军。”
  “来人,给两位先生赐座!”张大雍十分高兴,拉着向雨田,“雨田,你随我上座。”满堂诸公无不大感意外,王镇恶问张达:“大兄几时认识这几位古怪的朋友?”张达也不答话,在向雨田行礼:“张达见过向先生,先生好久不见。”向雨田嘿嘿一笑:“是好久不见了。”张达坐下来后才向周围解释:“雨田先生是大人的童年好友,更是大人的师兄,乃是古墨家的传人。”歌舞再起,诸公试探性地和安客隆与萧黯搭讪起来,萧黯并不多言,而安客隆舌绽莲花,大讲各地物产风尚,很快和诸公打成一片。
  张大雍对向雨田道:“你倒好,五年前京口一别,说是去四处游历,不声不响间居然把天莲宗和补天阁的传人给我拉来了。”向雨田吃了好些个瓜果,才一直点向安客隆:“蜀地商会云集,安客隆的商会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日后你若是要拿下蜀地,安客隆可为你助力,萧黯可为你主管间谍刺杀之事,不过他不但不代表补天阁,而且和补天阁现任阁主有大仇。”张大雍却是不以为意:“实不相瞒,我如今正打算修内政,其一是改革尚书台,安客隆若真有经营之才,我不吝啬度支曹尚书之位,要他为我主管一国之钱粮。”向雨田笑道:“那安客隆只怕是要乐死了,他这人喜欢赚钱的过程胜过钱本身。”张大雍喝了一口酒:“其二,就是打造覆盖整个南国的谍报网,然后一点一点地将网络布向北方,这必然会和北方的补天阁产生冲突,而我会不遗余力地支持萧黯。”向雨田一合折扇:“如此,我就可以放心地把两位朋友交给你了。”张大雍勾住他的背:“别急,你也跑不掉,实不相瞒,我麾下虽有几名谋士,几员智将,但却少了个谋主,当年刘备以法正为谋主,以诸葛亮为肱骨,方才成事,你就乖乖给我当谋主吧。”向雨田与他一碰杯:“敢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