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除夕守岁

  张大雍又因为高兴而喝了许多酒,而想在他已经喝了酒的情况下阻止他再喝下去,便是有十个郗道茂也做不到。“继兴,今晚便辛苦你了。”张大雍用尽最后一丝清醒,愧疚地拍拍儿子的肩膀,“我先下去休息了,你今晚替我守夜呗,我若是起不来,你替我在祖宗面前上柱香,替我告罪辩解一二。”张继兴因为前几日喝伤了,今晚却是没有喝多,他满口答应下来:“茂姨,你先扶爹回去吧,这里有我呢。”郗道茂无奈地看着肩膀上意识已经进入混沌的丈夫,招呼女儿道:“润玉,你就多留一会儿,帮帮你继兴哥哥呗。”
  他俩走后,张继兴和润玉相顾无言,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的意思,润玉是嘴笨,张继兴是突然变懒了。好久,润玉才想起应该做什么,她叫来仆妇,把案几和剩菜撤掉,再给炭炉里填些炭。张继兴在一切收拾停当过后,终于开口:“要不,你先回去歇息吧,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就够了。”润玉突然意识到今夜他的神态和语气,也是有几分情绪的,因此十分没有眼力见地摇摇头:“我陪陪你呗。”
  仆妇给二人送上了两床被褥,就合上正堂的门,下去交接守夜了。润玉见他不肯同自己聊天,就背对着除下头面首饰,脱下外衣,只着中衣,裹着被子躺下。正堂太过空旷,唯有高台上稍微暖和点,只可惜地方不是很大。张继兴把润玉往里侧推一推:“你往里头去一去呗。”然后背靠背地躺下,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润玉心知两人之间只隔了两层被子,却不说话,简直不自在极了,因此明知故问道:“你累了呗?”张继兴哼了一声:“喝了酒,有点累。”润玉道:“累了,累了你就睡呗!”张继兴乐了:“你也太会聊天了吧。”
  润玉大窘,她本就拙于言辞,怯于和人交谈,比小妹差远了,想到这儿,她倒是想念爹爹和小妹了,那边又该是何种情形?张继兴见她又闷了下去,以为是生气了,遂翻了个身,看着她的后脑勺:“你生气没?”润玉一愣了:“没有。”张继兴琢磨着她的发辫:“那便是想家了!”润玉又唉了一声。张继兴到底是喝了酒,注意力已经完全为她的发辫所吸引,这应该是将头发分了数股,在脑后编了个花式,分了三股垂下,只是因为除下了首饰,少了依托而变得松松垮垮。
  润玉还在想着措辞,却突然感觉耳后有道粗重温湿的呼吸。“你的发饰好有意思。”润玉猛然坐起来,然后把发辫打散,披头散发地呆愣着。张继兴鬼使神差地从背后抱住她:“小傻子,你怎么了?”她又在发什么神经?润玉气呼呼地说:“不许叫我小傻子!”张继兴点头:“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叫你小傻子了,珠珠?”润玉只觉得脑子晕乎乎的:“猪猪又是什么称呼?”张继兴摊开她的一只手在上面写道:“珠珠,珠圆玉润,润玉可不就是珠珠?”她恍然大悟:“那好吧,你们都好聪明,不像我。”张继兴皱眉:“你也不笨,不,你的嘴是笨了点,但你做事很聪明。”她点头脸红,说了谢谢二字。
  再次躺下,他二人便不再是背靠背的疏离姿态,而是面对面的亲密姿势了。润玉大绺大绺的头发披散再枕头,被褥乃至是地上,在张继兴的眼中平添了触目惊心的美感——他这便宜妹子长得倒真是可人。“我想爹,想小妹了。”她最终还是对他吐露心思了。他偏要问:“那你的公主娘呢?”他倒是记得她对司马道福的好笑称呼。润玉老实地摇头:“有了娘亲就不想她了。”她难得灵光闪现:“若是你要想念,你会想念谁?”
  “当然是我娘!”张继兴道,“我娘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北方第一美人,我爹能娶到我娘真是三生有幸。”润玉有点脑残地问道:“比我娘还好看吗?”张继兴伸出手轻轻地捏她的脸上的肉:“那是当然。”他变得有些意兴阑珊,这么多年来,每当他想到这里就不敢往下深究——是他不够乖吗?母亲居然会抛下他回去送死!或者只是她相信外祖父能重整山河?润玉看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我,我是不是,说了,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是的,是的。”他大大方方地承认,然后伸手抚摸她散落在枕头上的秀发。尽管在润玉懵懵懂懂的意识里已经意识到这么做是不对的,但她就像是被巨狼威慑住的小兔,无法出手反抗,也无法出声阻止。他的手指插进她的秀发里,她的发质很好,给她梳头应该是一种享受。张继兴瞥向她那红得堪比蒸蟹的脸,恍然意识到他这便宜妹子对男女之事并非无知无觉。他轻拍她的脸:“我先睡一会儿,祈年钟若是响了,你就叫醒我。”
  他仰面朝上睡着了,润玉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困意。她看着他的睡颜,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继兴哥哥真的好帅,他说他娘是第一美人,她是信的。还有就是他现在对她很好,就是好得有些过头了,他和她打打招呼,好好说话,她就已经感恩戴德了,再送她簪子,摸她的头发和脸那就——她想不明白,也不敢跟别人说,上次让嬷嬷瞧见了,还挨了好一顿数落,硬要让她背了一些违心的话,若是告诉娘,娘也不会高兴呗。
  润玉也浅浅地睡了一会儿,两个时辰眨眼过去,她便被天坛的祈年钟给敲醒了,张继兴还在睡。随后整个府邸又好似活过来一样,侍女在门外敲窗子:“世子,时辰到了,祭品已经准备好了。”张继兴睁开眼:“你去父亲大人那里看看呗。”他披衣起来,对润玉道:“你就留在这儿吧,祠堂你也进不去,就在这儿等着活动结束吧。”润玉没有回答:“我帮你穿衣吧。”她把放在案几上的一早准备好的冕服端过来,这套冕服由天河带、上衣下裳、交领右衽、袂、大带、革带、蔽膝和一顶冕冠构成,上有七种纹章,暗合张继兴侯爵的身份。
  这套冕服穿起来颇为繁复,好在润玉手很巧,出身高贵,懂礼制,给他收拾得有条不紊。女子给男子穿衣本来就是极其亲密的,也怪不得张继兴心猿意马了。他想起老爹和茂姨,上朝的日子,茂姨就是这样帮老爹穿朝服的呗。也就是说她这会儿承担的,是妻子对丈夫的责任之一喽。自己已经十六,不,十七了,等到自己加冠娶妻,会不会也有个妻子帮自己的穿衣?再过几年她也要及笄了,及笄过后便可以嫁人,她就要给别的男人穿衣了。想到这儿,他心中很不痛快,正好润玉拿着革带给他系上,双手环住他的身子,他脚下使坏,让她跌进自己的怀里。
  张继兴能使出这种手腕儿,已经算得上无师自通的调情好手了,奈何润玉无知无觉,只紧张他的衣饰有没有弄乱,又给他整理了一下,才放下心来。门外已经有人在催促了,张继兴撩起冠冕上的珠子,看着认真给自己整理衣衽的润玉,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乖乖在这儿等我。”随后霸气十足地走出了堂屋。
  张大雍果真没能再起来主持祭祀,只好让人把一篇骈四俪六的祭文捎过来。张继兴之前并未主持过祭祀,好在他并不慌乱,在司仪的提示下有条不紊地祭拜了天帝和岁星,他身穿冕服,看上去神秘而有威严。润玉扶额和一群仆妇远远地站在廊下观礼,听见身边年轻的侍女们犯起花痴来:“世子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风采,将来哪家的女君才能配得上他呢?”“要想配得上世子,怎么也得是公主啊。”“噤声!皇室岂是我们可以物议的——不过皇室人丁凋零,我觉得还是王谢家的贵女——”润玉生出几分恼意:“我也姓王!”侍女们以为是提及王谢才冒犯了她,告罪连连,都闭了嘴。她自己说完就后悔了,什么叫她也姓王?迷迷糊糊中有了一点灵光,继兴哥哥得配王谢贵女,也就是能娶她呗。
  这厢张继兴祭祀完了天神,便进了家庙去祭祀祖宗,他念完骈四俪六的祭文,烧掉,祼酒之后,赶走了闲杂人等,自己另行祷祝了一番:“列祖列宗在上,父亲大人他辛苦征战多年,才换来张氏的第二次机会,今晚他高兴才多喝了几杯,就让我代他向列祖列宗告个罪,继兴替父亲多磕几个头。”说完恭恭敬敬地磕了六个响头。他望着张天锡那崭新的牌位,回忆起祖父生前对自己的宠爱,不免有几分悲伤:“祖父,爹爹他早已为为您报仇雪恨,司马道子父子玩弄权柄,仗势欺人,注定没有好下场的!”他想起几年前被司马元显戏耍后中风,躺在床上口不能言的祖父,忍不住红了眼睛,攥紧了拳头:“如今父亲不仅恢复了我家凉公的名号,并且威势更盛当年,列祖列宗在九泉下好好看着吧!”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心中默念起来,列祖列宗保佑全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保佑父亲百战百胜,武运昌隆,保佑父亲和茂姨能再生几个孩子,让张家人丁兴旺——孙儿,孙儿有些喜欢润玉了,孙儿该怎么办?
  列祖列宗并未回应他,他便结束祭拜,走出了家庙,却发现润玉居然在连廊下等他。因为过程有些枯燥,润玉是女子又不是张家人,便找了个背风温暖的角落睡着了。张继兴大窘,列祖列宗这下该认识润玉了呗。他弯腰抱起润玉,润玉在迷迷糊糊间主动抱住他的脖子:“结束了?”张继兴故意说:“你醒了?下来自己走吧。”润玉抱得更紧了:“看我这么辛苦的份上,你抱我回去吧。”张继兴试探地问:“你不怕趁你睡着了中途撒手?”润玉哼了一声:“你敢,你不许撒手。”张继兴爽朗地笑道:“那我一辈子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