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除夕夜宴

  大年三十这天,凉公府的仆役们都得到了钱粮布匹的赏赐。张大雍对待府中下人还算宽厚,在府外还有家人的几天前就放他们回去和家人团聚了。至于积年老仆和家生子,张大雍命姬管事拟了一张轮值名单出来,让他们轮流当值。
  郗道茂还需再检查一遍当晚祭神的祭品仪轨是否齐备,另外府上一年的用度也已经计算出来。由于人口的增长和举办过几次隆重的活动,府内的支出已经达到一百二十万钱之数。郗道茂倒不是觉得这笔钱有多么巨大,因为当年她主持王献之府上中馈时,一年的用度要比这个庞大的多,让她觉得忧心忡忡的是糟糕的收入。
  张家自张天锡晚年开始,财政状况就颇为堪忧,张家虽然在前凉时积累下许多财富,但经历过前凉和前秦灭亡两大动乱,能携带到江南的财产几乎没有,张天锡当初连拿五份官俸才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张大雍创业初期更是公私不分,敲诈司马元显所得的钱财都砸在改组江北北府兵上。郗道茂嫁过来时倒是携带了一大笔嫁妆,就连张大雍分文未动,日后征战所获也有部分交给她保管。
  张大雍的法定俸禄很高,日食五斛,一年有三百匹绢,三百斤绵,要是真能拿到手能有四百万钱的收入!若果真如此一年一百二十万钱的支出算什么,过得简直太节俭了!但这俸禄朝廷开不出来呀,桓玄之乱后朝廷就是去了对地方的控制,赋税收不上来,俸禄发不下去,当初那么多官员支持张大雍打刘裕,还不是因为张大雍许诺江淮土豪以钱粮买官爵,给朝廷上下发了俸禄。张大雍任一品三年有余,高风亮节地让朝廷拖欠千万钱俸禄,其余诸公俸禄也多有拖欠,只能到手十之二三,这就是为什么张大雍极力想让安客隆等天莲宗门人为朝廷理财的缘故。
  好在张大雍还有十顷菜田可以收租,诸公都有或多或少的菜田可以收租,按法理只能取十分之一的田租,但因为朝廷拖欠俸禄,干脆让官员自己定租。别人为了多赚钱都定到了十分之七的田租,张大雍因为耕种他菜田的都是他那些老部曲,所以只肯收十分之三的田租,堂堂一品官员居然一年仅获得九百余石米,折合一百八十万钱的收入!
  郗道茂心情一阵激荡,抱着账本来到书房里找到张大雍,把账本往案几上一搁,道:“你自己看看呗。”张大雍翻开账本:“居然还能结余六十万钱,已然十分不错了。”郗道茂指着账本道:“你到底会不会看账?单是满府的仆役吃饭就花了快四十万钱,单是一次宴游就是二十万钱,春夏秋冬四套衣服,夏天用冰冬天用炭,哪样不要钱?就是能结余六十万钱,回头也不是给你拿去犒赏士卒?”看着张大雍依旧不大义为然的模样,郗道茂气不打一出来:“从前你经常不在家,又要钱粮打仗,这一切我都能理解,我在家是能省则省,但是现在安定了,我们有许多人情往来,继兴也十六了,再过几年也要娶妇了,不多攒点钱怎么行?六十万钱顶什么?三次宴游?子敬上次一下子就给润玉十万钱呢!”
  张大雍无疑被深深地刺痛了,他大声嚷嚷道:“你行!我算是明白了,说到底还不是嫌我穷吗?”他一手指着窗外:“他王子敬,积年世家,一年到头宴游,挥手就是十万二十万和玩一样。”又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一年到头奔波的劳碌命,攒一点血汗钱下来还被你嫌少,我知道你世家贵女,我高攀不起,这些年歌舞宴游少了你了——”郗道茂抓起账本往地上一摔:“张大雍,当年在建康城陪你守着着群狼环伺的西平公府的人不是我?在广陵城站在城楼上面对刘裕的军队替你守着天子和基业的人不是我?我又几时和你要过歌舞宴游,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张大雍涨红了脸:“你就万万不该提王子敬!”
  郗道茂终于明白了丈夫生气的点,神色怏怏地捡起账本:“对不起,是我说错了话。”她把账本重新摊开在他:“但如果我们总是揪着过去不放,那也没有继续过下去的必要了。”张大雍只觉得这话耳熟,却记不起来在何时何人说过。郗道茂缓缓开口道:“我知道如今租种你职田的是你的旧部曲,他们老了又有伤,你不愿意提高田租也就是想给他们养老。但这样做实在太没有效率了,你那十顷交给年轻力壮的人租种又何止一亩三石的收成?我和你打个商量,你招一些青壮来种那些肥沃的水田,至于那些不太好的田地,留给那些旧部曲们种种口粮,大不了我们给他们些补贴。”张大雍问:“那照你的法子,能增收多少?”郗道茂道:“你那田地如果耕种得当,亩产七石不是问题,这样一年便是七千石,我知道你为人宽厚,万万是做不出七公三民这样的事,所以跟佃户五五分账,再拿部分钱粮去接济你那些部曲,我担保你一年至少有二千五百石的收入,也就是五百万钱的收入!”
  张大雍服气了:“如此甚好,就交给你去办吧。”郗道茂却还没完:“常言道节流不如开源,刚刚只是节流而已,今年结余下来的六十万钱和你往年给我的,我都存得好好的,也有二百万钱了,如今时局安定,我准备拿你这钱和安先生商量着做做生意,置办些铺子,唯有钱才能生钱。”张大雍摆摆手:“如此甚好,只要不借着我的名义霸市,剩下的你看着办吧。”郗道茂松了一口气:“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坏了我们的名声。”
  张大雍看着受到了打击一样,看着苍老了不少。郗道茂倒是了解他,他创业至今十分不易,早期帐下无可用之武将,无可信之谋臣,他不仅要亲自带兵冲锋陷阵,还得兼顾文武两面,后来武将是多了起来,但一直缺乏内政之才,向雨田过来前,张大雍麾下谋士事事靠主公拿主意,和废物没什么两样。总之他这人事事亲力亲为,公私不分,又爱惜羽毛,还顾念旧情,今日若不是郗道茂逼他,他绝对是不会理会这等求田问舍之事。
  郗道茂坐在他身边,把头靠在他肩头,拉起他的一只胳膊。张大雍兴趣缺缺:“你做什么?”郗道茂笑道:“没什么,安慰安慰你,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怎么也得哄哄你。”张大雍也笑了:“行啊,如今你这大棒加甜枣的手段玩得倒也溜。”郗道茂说:“我嫁了全天下最好的夫君,我怎么可能真为钱和你生气呢?当初那样艰难,我愿意把嫁妆都给你周转,你居然还写借据!我今天这么做倒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你,为你的子孙计。”张大雍哈哈一笑:“为子孙计?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天下便是我的私产。”郗道茂掐了他一下:“我可不管,我嫁给你是想和你做一对寻常夫妻的。你如今是大权在握,但你可曾在国库里拿过一分钱?”张大雍握住她的手:“那好,无论我将来达到何种高度,坐到何种位置,我都与你做一对寻常夫妻。”他望着窗外:“等到明年开春,几道政令一下,把各方利益瓜划分明白,各地恢复生产,情况就会好起来。”
  晚上除夕宴,张大雍恩准留在府里的仆役们在下面的厢房里摆了几桌过年。张大雍由郗道茂陪着,端着酒樽过去训了几句话,接受了他们的祝福就回到了堂上。大堂上,润玉早就指挥当值的仆妇们搬了张大大的案几放在中央,在上面摆好菜,又燃起火炉取暖,然后就和张继兴坐好等候。看见他俩过来,张继兴和润玉连忙大礼下拜:“父亲,母亲。”他们唤的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张大雍和郗道茂笑着分别扶起儿女,在座位上坐定。
  张大雍和张继兴喝的是白酒,郗道茂和润玉倒的是果酒。张大雍端起酒杯想着措辞:“这第一杯酒呢,是敬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饮毕,他咂咂嘴,又倒上一杯:“这第二杯,是专门敬润玉,欢迎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润玉脸红着饮下第二杯果酒,张继兴在一旁嗤嗤地笑:“爹,就四个人算什么大家庭。”张大雍也不理会他:“这第三杯,就敬我儿子,学业有成,文武双全!”张继兴笑嘻嘻地和他碰了杯。连饮三杯的张大雍脸上已经有了红晕,郗道茂连忙给他喂了两口菜:“来吃口菜,喝这么急干什么?”张大雍却偏偏要和她来喝个交杯酒,郗道茂红了脸:“干嘛嘛,闹哪样呀,孩子们都在呢。”张大雍摇摇头:“我不管,我就是要和我夫人喝杯酒。”张继兴和润玉都在一旁劝着,郗道茂只好同意,和他勾起胳膊一同饮下一杯。
  轮到张继兴了,他挠挠头:“爹,茂姨,这祝福迟来了许久,但还是要说,你俩快给我生个弟弟或妹妹吧。”郗道茂闹了个脸红,张大雍也怪叫道:“你小子胡说啥呢。”润玉也端起酒杯:“我也一样的,娘,再给我添个弟弟妹妹吧,我帮你一起带。”郗道茂只好端起酒杯:“我有你们两个孩子已经很满意了,我祝你们相亲相爱,健康成长。”他们吃了一会儿菜,张继兴和润玉都意识到还没有敬对方酒,于是不约而同地举起酒杯,却没有想好说什么。张继兴挤眉弄眼道:“你想好说什么没?”润玉沉吟了一会儿:“没想好,不过,你懂的呗。”张继兴一双碧眼含着笑意,和她碰杯,祝道:“那我就只好祝你越长越好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