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雨天琐记

  今年的梅雨季似乎来得有些早,不过是五月中旬,雨水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张继兴行走在深山中,头顶上的斗笠快要挡不住劈头盖脸的雨水,但还是要时不时地挥动长刀为身后的人开路。
  这绝对是一个疯狂的计划,五千禁军昨天行军至茅山脚下,休息了一晚,今天早晨就下起了雨。大多数人都以为拉练会暂缓,但主官们都催促他们带上雨具,早点上路。
  这次拉练的成绩事关队正的晋升,因此进了山以后就有什长带着队伍开始不同程度地抄近道,五千禁军最后都打散在了山区里。
  张继兴找了一处天然的石厦让手下人躲会儿雨,啃几口干粮。他伸出手试探着外面的雨,心想,老爹今年夏天怕是要为水灾劳神了。
  张大雍这半年都待在建康城,但庙堂上的事处理起来远比作战来得棘手的多,因此没有像郗道茂预想的那样有更多的时间来陪她。
  不过郗道茂只是在暗地里道了一声凉凉,便自我安慰道,自己应该已经习惯了。当初她刚嫁给他的时候,不是也想着能躲则躲吗?怎么现在得了清闲,反倒空虚起来了呢?
  张大雍在家门口下了车,姬管事打了伞过来:“公爷,您慢一点,雨大。”
  张大雍接过伞,一手撑着,一手护着心口:“行行行,你忙你的去吧。”
  张大雍进了中堂,把伞歇了搁在走廊上,从怀里摸出一块包得四四方方的油纸包:“葳葳,我回来啦,我给你带了德胜斋的糕点。”
  郗道茂兴冲冲地从后堂走出来,跨进了中堂的后门,突然停下脚步,整理自己的裙面,又扶了扶自己的头饰,换上笑容:“夫君,你回来啦。“
  张大雍看见了她的小动作,很干脆地点破道:“在家里想我没有?”
  郗道茂眼珠子一转:“没有!”
  继兴在军队里,润玉回王家住了,郗道茂闲着也是闲着。每天不过是服侍张大雍起床上朝,修炼一会儿,看一会儿账本,一个人用午餐,午休一会儿,做会儿女红,等张大雍下朝而已。
  张大雍知道她爱吃德胜斋的糕点,今天下朝时特地给她买一份,揣在怀里带回来,怕被雨水淋坏了,毕竟空巢老人们还是要讲究点情调的。
  郗道茂拿了一块抹茶糕点放入口中,这糕点清新爽口,是她最喜欢的口味之一。
  张大雍看着她吃得嘴边都是屑子,笑着伸手帮她擦拭:“吃得和孩子一样。”
  他琥珀色的眼睛,嘴角上扬的胡子满是浓情蜜意。郗道茂还是有点怕这样的目光,拿起一块糕点塞进他嘴里:“你买的,你也吃。”
  张大雍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把糕点放入口中咀嚼:“味道还不错,难怪你爱吃。”
  哪怕做了几年夫妻,有些事情还是差了一点——罢了,他们应该珍惜当下,不然就有些强行说愁的意味了。
  郗道茂支起胳膊:“也不知道两个孩子现在在干嘛。”张大雍道:“润玉不知道,但继兴应该在拉练。”
  郗道茂放下胳膊:“这大下雨天——”张大雍摆摆手:“以后行军打仗还有比这更苦的,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要努力走下去。”
  郗道茂拍拍他的膝盖:“嗯,最近朝堂上还好吧。”张大雍点头:“度支曹给我透了底,就今年春夏的情况来看还行,只是今年雨水来得有点早,我让水利曹的人下去巡视了。”
  尚书台改革还是很顺利的,虽然有圣门整体投效,但专业人才还是有许多空缺的,毕竟张大雍不能把这么多紧要位置都交给圣门中人!
  他知道有许多有才能的人碍于出身,一辈子都困厄在小县佐吏上,就让萧黯手下的密谍们担任观风闻使一职,明察暗访有才德之人,不拘出身,风闻奏事。
  但是重新划分州郡就遇到了相当大的阻力,提出来已经半年了,也只是把张大雍的大本营江北诸郡单独划为淮州而已。说到底还是因此此事伤害到了士族的核心利益——隐户。毕竟他还不是皇帝,有些事情做起来还是少了大义名分。
  张大雍的走神又让郗道茂很不满起来,她打了丈夫一下:“喂,你在想什么呢!”张大雍一抬眼:“公事。”郗道茂嘟起嘴:“不行,说好了在家里不许想公事的!至少人不在书房不可以——唉,别走啊,你现在起只能想我!”
  张大雍作势站起来要往书房走去,郗道茂从他的身后拉住他的袖子:“你给我站住!”
  张大雍回过身把手压在她的肩头:“咱俩也算是老夫老妻了,最近怎么变得这么粘人了?”
  郗道茂抗拒着他顶着胡茬靠过来:“挪开,扎手!胡子,胡子!”
  张大雍故意在郗道茂的下巴和脖颈上蹭了起来,郗道茂两眼看着房梁,装模做样地尖叫起来。
  张大雍躺在榻上,郗道茂往旁边的矮几上搁了一盆热水,在他的下巴上抹起皂角来,她抱怨道:“你就不能和长别人一样的胡子吗?”
  张大雍长了半张脸络腮胡,属于胡子中的下品,没能长成别人那样的美髯,刚长出来那会儿和钢针一样硬,现在长长一点,半硬半软,总之处理起来很麻烦。
  郗道茂等到他的胡子差不多软下来,才拿起小刀小心翼翼地给他刮起来。她第一次给他刮胡子的时候,动作很不熟练,差点儿把他的脸皮给割下来。
  本来是轮不到她做这种服侍人的事的,但是她和张大雍打赌输了,于是张大雍让她给自己刮胡子时,她便不能拒绝。
  “舒服。”张大雍闭着眼睛,“嗯,夫人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他说得暧昧,郗道茂的脸上升起两朵红晕:“别说话,你不怕我一不留神,给你喉头上来一刀啊?”
  张大雍等到她刮完了,才憋出一句:“这话你说了好多次了,话说你真舍得伤我?”
  郗道茂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当然是舍不得——呸呸,以后回家第一件事就洗脸,一股味儿!”
  王家后宅里,润玉今天一早起来,神色便是怏怏的。王献之还道是昨天夜里来雨,她受凉了,让她多多注意身体。润玉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只是在烦张继兴。
  润玉知道这个点上他应该在某处拉练,雨下得这般大,他肯定是在冒雨前行,雨天路滑,若是有个好歹——她不敢向下深想。
  润玉看向窗外,视线穿过厚厚的雨帘。数百里外,张继兴突然心有所感,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来。
  这香囊究竟是那日润玉硬塞给他的,还是他腆着脸硬讨过来的,其实都无所谓。衣服都湿透了,香囊自然也是无法幸免。他暗运真气,衣服和香囊上都升腾起滋滋的水汽来,他手下的人见了,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良久,一个叫沈默的伍长才敢以半开玩笑的语气问:“张什长,这是哪家小娘子送的香囊。”
  张继兴不露声色:“我家妹子给我做的——休息好了吧,休息好了就上路吧,争取在天黑前能走出去。”
  她那日和他说的一些话,他都听进去了,包括回军营的时候带了一些酒肉,平时施一些小恩小惠来笼络同袍。
  他现在厌倦了这场拉练,如果他一开始就运用《道心种魔大法》,大可以一路疾驰稳拿第一,但他还是想藏拙一下。
  如今他察觉到润玉人在远方的思念,便没有心情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在山里打转了。
  张继兴手下的人发现他们的运气突然好起来了,走了一段时间就好似摸到了门径一般,在天黑下来之前就走到了山的那一边。
  新扎的大营里已经有几十个人围着篝火裹着被子喝热汤了,他们笑着说:“你们是第七,你们是谁手下的兵?”
  沈默昂起头:“我们是张继兴张什长手下的兵。”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嫉妒地挖苦:“你们真是好运道,张什长硬是拖着你们拿了第七。”
  沈默也算是能说会道:“我们什长将来肯定是要做大事的,这次一个队正是跑不了了,运气好的话,我们没准能一起在他手下做事呢。”
  对方想想也是,便是不能混个嫡系也算是有几分情面的,就高高兴兴地接纳他们一起来喝汤了。
  孙康校尉亲自过来关照张继兴:“张什长,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
  张继兴摇头:“还是比较顺利的。”他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到现在才回来十多拨人,这拉练怕不是要进行到明天早晨。”
  孙康校尉尴尬地笑道:“这会儿肯定要提速了,老实说下大雨这事是没有想到的。”
  张继兴很快就明白了提速是什么意思了。营地选在一处高地上,一些士卒在门口找了三个背风少雨的角落搭起棚子,各自升起了一堆篝火。这样只要不是位置太偏僻的队伍,都能得到篝火的指引。
  这种黑暗中的火光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不少队伍都和打了鸡血一样,一路顺着火光摸索过来。
  到后来,最多的时候有十几只队伍一百多号人在同时发起冲刺,想要争夺一个靠前一点的名次。
  到了前半夜,五千号人基本已经回来齐了,点名的时候发现还有几十个个倒霉蛋没回来,三个校尉均是叹了一口气,派出十几名老教头前去寻找。
  张继兴去找了个帐篷,寻了个干燥的角落安顿好铺盖,倒头便睡。他依依稀稀听见,有人议论,说是有几个倒霉蛋因为路滑摔折了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