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逢场作戏

  七月,张大雍负手站立在建康宫城清凉殿前的台阶上。天空中乌云垂下,压得很低,酝酿着沉沉的雷鸣,他脸色沉郁得和天色一样。
  张大雍推行的改制已经执行了半年之久,他的决心和士族的抵制一样强硬。
  他力主推行的几项措施中,受到阻力最大的是对州郡的调整、土断令和清籍令。
  半年时间已经过去,除了江北、荆州和建康周边在稳步推行改革以外,其余地方尚且处于阳奉阴违的状态。但在对尚书台的分曹调整和对有功之人的封赏方面,则是满足了他的要求。
  东晋朝廷现在是个畸形的政权!张大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把东晋朝廷比做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的脖子上长了一颗人头大小的肿瘤!
  这肿瘤上五官俱全,会说话能思考,和长了第二颗人头没有什么区别!而制造这个怪物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张大雍自己!
  张大雍此时已经深刻感悟到曹孟德的困境,挟天子以令诸侯,到了最后只会横生掣肘。
  不过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司马氏并不像刘氏积威四百年那般具有神圣性。而且最近百年来帝位频繁易主,僭越称帝者更是屡见不鲜——更何况东晋严格来说已经被灭了一次了。
  张大雍现在所思考的一点是,是否需要受禅登基,以此来减少推行改制政策所遇到的阻力。
  严格来讲,以他目前的声望尚算不得是众望所归,论内战自然是没有对手,但是还需要对外建功来树立更多的威望。
  推行政策较为顺利的地方,恰恰是他先前治理过和征服过的地方。但要想在南半壁江山都能顺利推行他的政策,总不能带兵把整个南国都血洗一遍吧。
  张大雍现在思考的是,如何能抓个典型,杀鸡儆猴,让士族乖乖闭嘴。这个出头鸟不能太次,也不能太重要。要让士族害怕,让他们妥协,而不是让他们绝望。人一绝望,就会做出玉石俱焚的事来。
  天空中的雨已经下了下来,何宽拿了把油纸伞跑过来:“丞相,牛车已经到宫门口了。”
  张大雍点头,接过伞,回头叮嘱道:“你不用再送了,把皇宫里盯好就行。”他在宫门后收了伞爬上牛车,牛车便在戴着斗笠的车夫的驾驭下缓缓驶出建康宫城。
  张大雍一路上都在思考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蜀地。三个月前割据成都的谯纵上表向后秦称臣,被封为成都王。朝野内外一时间群情激愤,无不要求张大雍发兵伐蜀,都被张大雍以春耕为由按下不表。
  蜀地是一定要伐的,不仅因为成都平原素有天府之国之称,也不仅仅因为由此可以入关中,还因为当年桓温也伐过蜀。
  但张大雍也明白什么叫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平蜀未平。
  一来改制初见成效。主要是中央官制覆盖的面广了,运转起来效率高了很多,财政也好转了许多。江北,荆州,建康等地的土断更籍也进行得有声有色,当务之急是将这套模式向各地推广。
  二来蜀地的胡汉矛盾、蛮汉矛盾和胡蛮矛盾严重得很。谯纵基本上也是坐在一个□□桶上,随时有后院起火的可能。所以对张大雍和后秦姚兴而言,此时的蜀地都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谁都不想接盘谯纵的困境。
  路上凸起的一块石头让牛车颠了一下,把张大雍从沉思中惊醒。多年来他的车驾一向从简,麾下众人曾多次劝说他增加仪仗护卫,都被他拒绝。他还是自负武艺在身,不惧有人刺杀。
  他如今突然意识到,如果有士族不长眼地派出死士来刺杀自己就好了,他如今正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呢!
  但是士族很少这般孟浪,但是无所谓,他可以让萧黯做成铁案,然后找一个看着不顺眼的士族发落了。
  这样的人太多了。当年司马道子父子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嘲笑羞辱过他的父亲,而且这些蟑螂直到现在还没有死绝——但还是有人要来刺杀自己啊!总不能自导自演吧。
  牛车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张大雍隔着车帘问车夫:“怎么不走了?”
  车夫有几分无奈地说:“公爷,咱们的牛车被人给拦下了。”张大雍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人敢拦我的?”
  车厢外突然有人大喊道:“张大雍狗贼,还不快纳命来!”随后几枚箭镞钉破了车厢的木板。张大雍好像瞌睡时被人递了枕头,浑身上下都兴奋了起来。
  “呦。”郗道茂轻呼了一声,一滴血珠落在白绸上。润玉慌忙去找药箱,郗道茂把被针刺破的食指含入口中:“没事,不用了。”
  她颇为可惜地把白绸放在一边,对女儿说起了闲话。“所以你继兴哥哥说他往浙南去了?”
  润玉点头:“是的!他在信上说浙南有几处山越作乱,郡县兵不能敌,就调拨了一团禁军前去弹压了。”
  张继兴五月中就通过文武二试被提拔为队正了,本来当时就可以和别人一样调去骑兵营。但当他听说三个步卒团会被调出去真刀实枪地做过一场时,便选择留了下来。
  润玉道:“他本来以为自己要去江北陶将军那里,但结果山越闹将起来,他们团被调去了浙南。”说道这里她忍不住掩住嘴偷笑。
  郗道茂却道:“以后,你们还是少在书信中谈这些有关军队调动的事吧。”
  润玉嗯了一声。郗道茂拍拍裙面说:“快了,快了。等过几年啊,你继兴哥哥娶了妻,有了你嫂子,就不会只有我俩人这般寂寞了。”
  润玉反应极为冷淡地哦了一声,随后拉着郗道茂的衣袖撒娇道:“不嘛,不嘛,我就要娘和我两个人。”郗道茂无奈地拍拍她的背:“傻孩子。”
  突然,一大群人急匆匆地冲进院落,姬管事带着哭腔叩门:“夫人,夫人!大事不好啦,公爷,公爷他在街上遇刺了!”
  一大桶水冲淡了长街上的血迹,执金吾卫士不耐烦地驱逐起围观的人群:“散了,散了,都散了啊!再看,再看连你们一起抓!”三两个人被压上囚车,再罩上黑布,其余的尸体则胡乱地堆在班车上。
  郗道茂听到消息只觉得被一桶水从头泼到脚,浑身冷得发抖!润玉连忙扶住母亲,问姬管事:“姬管事,伯父到底是如何了?”
  姬管事道:“我具体也不晓得,只知道公爷浑身是血地被执金吾的人抬回来,后面跟着很多围观百姓,公爷现在被送进卧房了!”
  郗道茂冷静下来:“姬管事,你赶紧去通知向大人,张达将军和澶将军他们,让张达将军带人守好公府,让李大人守好宫城,让澶将军待命,让向先生赶紧过来。”
  郗道茂并不是寻常女子。之前张大雍在外讨伐江陵,刘裕趁机攻打广陵想要得到天子。郗道茂临危不乱,亲自登上城楼,怒斥其攻击天子驻跸之处,与谋反何异,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随后她又发动城内百姓配合军士一起守城,拖延刘裕长达一个月之久。之后才有张大雍顺江东下,一路追亡逐北,彻底奠定胜局。
  这番安排部置得十分妥帖,宫内,府内,城内都考虑到了。
  润玉对母亲十分钦佩,下拜道:“母亲,润玉也要奉献点心力,现在府外聚集了许多百姓,我代母亲前去安抚,母亲且去看看伯父的情况吧。”
  润玉走出公府大门,看见外面黑压压的嘈杂人群,刚刚鼓起的一点勇气便泄得无影无踪。慌乱中,她想起了张继兴,他会用怎么样的仪态来面对人群呢?
  “各位父老好,大家麻烦安静一下!”她声音还有些颤抖。
  围观百姓们见有人出来说话,从前排到后排逐渐安静下来。她朗声说道:“我是当朝太傅之女,丞相夫人郗夫人之女,丞相大人的养女!”
  底下人小声地议论起来,润玉没别的意思,就是我出身高贵,是丞相身边的亲近人,我的话是有信用的。
  “我知道各位父老都很担心丞相大人的安危。”她环顾四周,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丞相大人曾经先后平定三次大的叛乱,这一年多来都没有打仗,让大伙儿能安心过日子。”这是陈述事实,宣扬张大雍的功绩,引起百姓的共鸣。
  “丞相大人是好人。”
  “丞相大人没有架子,经常买我家的饼呢。”
  “丞相大人让我们的日子好多了。”
  润玉继续说:“可是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丞相大人正打算带领大家过上人人吃得饱,人人有衣穿的好日子,便有宵小出来暗算他——”
  底下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我们不答应!”
  “保护丞相大人!”
  “我们要过好日子!”
  “丞相大人能给我们好日子!”
  润玉示意姬管事走上前来,假装说话,随后再次提高了嗓门:“大家静一静,我刚刚得到消息,丞相大人没事,只是受了些皮肉伤!我能不能请各位父老先行散去,就现在来说,丞相大人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休息疗伤。一会儿就有军士过来保卫府邸,我能不能请各位父老先回家等消息?”
  一个老者排众而出:“小女君,丞相大人没事就好,大伙儿,咱们哪不如回去,真有心啊,就回去烧柱香给大人祈福,不要再堵着门口了。”人群听了老者的话,逐渐散去。
  郗道茂进了卧房,看见浑身血污,双眼紧闭的张大雍,整个人一阵恍惚::大雍!大雍!”
  她用力地推一推他,眼泪不争气地落下。“别死啊,不许死啊大雍。”
  她不顾血污,把耳朵附在他的胸膛上,试图探听他的心跳。突然,她身体一轻,整个人被抱起来坐在张大雍腿上。
  张大雍在她眼角亲了一下:“哭什么,我还没死呢!”他不敢再装下去了,郗道茂哭得他眼皮疯狂颤抖。
  郗道茂反应过来,嗷地一声疯狂地拍打他的胸膛:“你这个死人!死人!你怎么不死了算了?”
  张大雍狡辩道:“刺杀是真的,但我没事,只是做戏。”
  郗道茂停下动作:“你在骗我?”她看他的眼神让他难受,张大雍道:“我只骗了你一柱香。”
  郗道茂狠狠咬住他的脖子:“一柱香时间?你知道我这一柱香时间内等于是往地狱里走了一遭吗?咬死你,咬死你!”
  张大雍自知理亏,纵容她发泄。
  这时候,润玉领着向雨田过来,隔着门问:“娘,向伯父过来了,他问张伯父伤到哪里了?”
  郗道茂松开牙齿,张大雍捂住流血的脖子,脸色也不是很友善。郗道茂嗤笑了一声:“他伤到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