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继兴归家

  “你就真打算这么走了?”檀道济喝了一口酒,“吴宁县虽然算不得富庶,但县令已经是七品官,你在这里做上一任县令,亦能积累不小的经验和声望。”
  他比张继兴大了一轮,两人相识很早,平素以兄弟相称,与张大雍和王镇恶的关系相差仿佛,因此敢说一些私密话。
  檀道济是京口人,出身寒门,少小家贫,又父母双亡,全赖兄姊拉扯长大。成年后他参加北府兵,混了几年,抑郁不得志。郗道茂嫁给张大雍时,他作为卫士一同前往,不久便被张大雍委以重任。
  张继兴不由得苦笑:“我当初急于求成,搞了个仆从军出来,结果威望太深。拿下吴宁县城之后,非我不能服众,因此不得脱身。不然的话,我就和你一起去扫荡三郡了。”
  檀道济回想起来也是心有余悸。当日吴宁县城虽下,但县中父老乡亲对朝廷已是失望透顶,声称如果张继兴不留下来领导他们,他们就继续造反。
  无奈,张继兴只得留下来,把马家所霸占的土地,重新划分给百姓。
  幸得有叶昭相助,张继兴才能调解当地士民矛盾。马家虽是首恶,但当地其他士族也不尽是好人。如今首恶已除,张继兴不愿将事态扩大,便集中处理士民诉讼纠纷,化解矛盾。
  九月份,张继兴主持秋收。今年收成还说得过去,但大量的山民被他的优厚政策吸引下山。这些人拖家带口,缺少积蓄,他又拿出马家库存的粮草来帮助他们过渡,才没有产生饥荒和骚乱。
  檀道济为他感到不值起来:“这一个多月你筚路蓝缕,给他们断诉讼,分田地。如今山民下山,来年吴宁县人口增长,粮食丰收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你就算不愿意当着这个县令,也应该让相爷把吴宁县封给你,难道就这么留着,便宜继任者吗?”
  张继兴喝了一口酒:“我三月上书辞爵,九月又封爵,哪里有这样的事?而且继任者我已经想好了,就是叶昭,他已投效于我,便不是外人。我带着黄龙等人走后,便只有他能服众了。他出身寒微,贸然就当上县令不太合适,我便打算让他以主簿代理县令。他才华不小,又追随我办公过一个月,几年内叙功升迁为县令应该不是难事,正好磨砺一番。”
  檀道济听他这般解释,方才稍稍安心:“继兴!不过二三年未见,你无论是见识谋略格局,都上了不止一个档次。反观为兄如你这般大时,啧啧,还在京口闾左和二三流氓偷鸡摸狗呢。”
  张继兴举杯:“檀大兄如今可是知名将领,我也是近朱者赤嘛。”
  檀道济饮尽了杯中的酒:“若无相爷提拔,我怕是到死都是北府军中一小卒——最多混成一个小官,还要被士族骂作丘八。”
  张继兴摇晃了一下杯中的酒:“你也别把我爹想得多么慧眼识人。檀大兄和郗氏一样,祖籍都是山东高平,所以才会被郗司空选为茂姨的卫士。我爹多半也是因为你是茂姨的同乡而把你视为自己人。你看向伯父是他师兄,我舅舅就更不用提了。王镇恶和他在前秦时就交好,达叔是同族,要我说我爹还挺任人唯亲的。”
  他嘀咕了半天,檀道济真正听进去就是“自己人”三个字,原来相爷一直把自己当成自己人!
  他一开始在刘裕麾下,后来被张大雍起用。刘裕渐成张大雍心腹之患,他便感受到来自同僚和世人的压力。原来,原来相爷一直是把自己当成自己人的!檀道济的眼眶不禁湿润了。
  九月中,三郡皆已平定,吴宁县最先完成土断清籍的,张大雍选派的土断清籍司官员(土断和清籍两个特别曹合并办公,统称土断清籍司)已陆续到达三郡各县,以张继兴和吴宁县为表率展开工作。
  檀道济以建武将军、假节、署理浙南山越事上表朝廷,言东阳马氏等之为恶情状,又表众将士义民之功。
  朝廷旋即回复:所有犯案士族,抄没家财,首恶送京,其余人等系于郡狱;将士多有嘉奖,赐张继兴七品关外侯爵,进京听调;义民首领黄龙随行,义士叶昭以九品主簿代理吴宁县令。
  朝廷承认张继兴对于吴宁县土地的分配结果,三郡百姓减三年赋税,吴宁县参加拨乱反正者赐义士称号,永久减三成赋税,死难者予以抚恤。
  张大雍在收到马家覆灭的消息后旋即复出,对外宣布伤口痊愈,依旧主持朝廷日常工作。这道裁决一下,百姓皆称其贤。更有好事者认为张继兴少年英雄,立下大功,仅有七品封爵太过敷衍。实在是因为张大雍沽名钓誉,矫枉过正,理应借此恢复张继兴长宁县侯的爵位。
  张继兴在路上听到这番话十分高兴,觉得自己多少在张大雍之子之外有了自己的名头。
  中秋节他是在路途中过的。张继兴所在的一队还是满编,还添了黄龙等十几名悍徒,在全团都是绝无仅有的存在。其他队伍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伤亡。重新踏入建康城的时候,已经是九月末了。
  虽然沿途没有鲜花和掌声,但张大雍居然在校场等他们。新军将士好似打了鸡血一般,在校场上重新分行列站好。
  张大雍看着场面上稀疏了不少的人群,不由感慨道:“有些原本在这儿的人却是不在了。”一句话便勾起了众将士的情绪。
  “但是,我们会记得他们的!”张大雍拿出一份名单,“所有牺牲的将士,我都会给予他们的家人每户二十亩田地的补偿和每人五万钱的抚恤!夏天遗体保存不易,我已让人把他们的骨灰带了回来,我会让他们每一个人能够魂归故里!我们会记得他们,这个名单上所有的人会被兵部忠烈祠记录在案。”
  底下将士们的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尤其是黄龙和十几个新人。
  牺牲了居然有那么多抚恤!那可是二十亩田啊!更别提还有五万钱和种种哀荣!那活着的人呢,升官、发财岂不是更不在话下?
  张大雍又拿出一份名单:“下面,我将宣布赏罚名单——张继兴,尔率一队军士孤军深入吴宁县,大破青羊寨匪徒,斩首二百三十余级,又揭破东阳马氏阴谋,发动义民助北府兵光复吴宁县,用兵奇诡,功劳甚大,今越级升为营司马,秩六百石,赐爵七品关外侯……”
  赏完了又把一些军官拉出来重点批评。
  孙康决策失误,但具体原因不好细说,最后也算是功大于过,被小惩大诫一番。
  左营司马就相当倒霉了,轻敌冒进,造成过高的伤亡,罚俸,调离,打三十军棍。但好歹也是功过相抵,只是给自己的日后升迁留下了不小的污点。
  最后张大雍又宣布:“你们每个人有半个月的假期,家近的回家看看,家远不够来回的就不要乱走了。都给我安分点,谁要是为祸乡里,一律军法从事!打架斗殴和归营迟到就给我等着挨军棍吧。回头禁军再扩充一旅四千五百人,你们回去给我宣传宣传,能拉来五个,我让你当伍长!解散!”
  底下有人起哄耍宝:“大将军,那我要是拉来五十个呢?”
  张大雍大怒:“你识字吗?能从一数到五十吗?还不快滚!”逗得众将士哈哈大笑。
  张继兴回营房收拾东西,作为队正,他有属于自己的单独房间,一张卧榻,一张桌几而已。
  张大雍敲门进来,往卧榻上随意地一坐:“别带太多东西了,车在外面等,和我一起回去吧。”
  张继兴嗯了一声,把土特产打包:“出差一趟,给茂姨和润玉带了些礼物。”
  张大雍看着包裹里露出来的虎皮一角,眼睛一亮:“这虎皮是给我的礼物吗?”
  张继兴一时语塞,好像真忘了给父亲带礼物,罢了,虎皮给润玉也不合适,不如送给老爹吧。
  张继兴把虎皮抽出来,双手奉上,一脸诚挚:“这虎皮是孩儿亲手猎得,专门孝敬给父亲大人的。”张大雍欢天喜地地把虎皮收下。
  走到大营门口,车马候着,黄龙等人则很小心地远远等着。
  张继兴对张大雍耳语一番,张大雍招手让他们过来。
  黄龙他们跪也不是,站也不是,激动得手足无措。
  张大雍颇为和蔼地挥手免礼:“吴宁县一事,还多亏了你们。十五天以后,禁军再一次选拔新人,你们报名直接入伍吧,就在继兴营中听用。姬管事,你带这些义士去郊外别苑暂住,他们有什么要求,你让人尽量满足吧。”
  黄龙等人大喜,俱是磕头谢恩,能得相爷如此款待,回去怕是要羡煞多少人。
  骑奴骑着张继兴的马,张继兴随张大雍上了车。车帘一落,张大雍觉得有些尴尬:“你茂姨和润玉妹妹原本打算过来的,但她今天身体忽然有些不适,已经请医师了。”
  张继兴顿时紧张起来:“谁身体不舒服,润玉还是茂姨?”
  以张大雍的情商自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是你茂姨,兴许是换季有些着凉了,伤了肠胃,食欲不振,小心调理一下即可。”
  张继兴嗯了一声:“我在浙南听闻父亲受了刺杀——”
  张大雍摆摆手:“为父自认武功和北霸枪慕容垂只在伯仲之间,区区毛贼还伤不了我。”
  父子俩又就朝廷、地方、时局交换了一下信息和见解。张大雍告诉他,依据土断清籍的成效,伐蜀就在一两年之间,他如果有志能在伐蜀时独领一军的话,还需要多多努力。
  话还没有谈结束,车马便行至凉公府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