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所谓选择

  张大雍次日便着手安排苻绣的觐见事宜。苻绣和天子其实是见过的,当年苻绣南渡之后被晋室安置在江州之浔阳,桓玄短暂的篡位期间,天子亦被安置于此。
  张大雍举事的时候,苻绣派部曲从软禁中救出天子,藏匿在自家庄园内,而后移交给张大雍,使他获得了大义名分。说来也怪,张大雍每每处在山穷水尽的时刻,都有熟人在关键时刻推一把,不可不谓是天运使然。
  天子对苻绣的印象还是很好的,在苻绣进殿门之前就免了她的跪拜之礼,并且赐座。他不过十五六岁,久居于深宫之中,对有人来拜访自然是很高兴。
  “丞相许久没有来看望朕了。”天子道,“朕见到最多的是王太傅和向中书,丞相近来是否安好?”
  张大雍笑眯眯地说:“多谢陛下关心,臣最近正忙着将官署搬迁的事宜。”他思忖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有一件喜事要告诉陛下,就是臣的妻子有孕了。”
  天子先是一愣,然后喜滋滋地说:“什么,郗姨有了孩子?真是太好了,张丞相!真是要恭喜你得偿所愿啊。”他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丞相,朕能不能去你府上看看郗姨?”
  张大雍却是为难了:“陛下,不如等臣的妻子稳定下来,再来觐见陛下吧。”
  天子脸上难免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这样也行吧。”
  “犬子继兴正在家中休息,不如让他进宫见见陛下吧。”张大雍做出一个补偿性的提议。
  天子和手称快:“那真是太好了,朕也好久没见到继兴了,上次赐给他爵位他也给辞了——朕听说王太傅的女儿,也就是郗姨的女儿正在你府上长住,不如让她和继兴一起过来吧。”张大雍磕头领旨。
  天子自觉晾了苻绣好久,特别不好意思地和她致歉,又感谢了她的相救之恩。“朕还要感谢顺阳公主的相救之恩,若不是有公主和丞相大人的帮助,当时兵荒马乱,那群人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苻绣道,“先父当年曾举兵犯境,而我和弟弟流落江南后,您的父皇犹能宽待我们,我和弟弟都很感激。”
  天子瞟了张大雍一眼:“咳咳,朕听闻您的弟弟在戡乱之时力主反正,光复江陵城,却还挂着父皇当年所封的三品辅国将军,实在不该。朕欲封他为南平郡公,食公安县三百户。至于公主您——”
  “我不要任何封赏。”苻绣俯下身替弟弟谢恩,“救陛下于危难是应有之意。”
  天子无奈地看了张大雍一眼,张大雍摆摆手。天子于是说:“那朕就允许您在南国的土地上继续使用顺阳公主的头衔吧,另外在浔阳县赐您三百户食邑——您不用推辞,朕将您和茂姨一同视为姨母,实在不好厚此薄彼。”
  苻绣只好谢恩,张大雍向天子投去了赞许的眼神,天子便把话说完:“对了,听说您在建康尚没有府邸,那朕就赐您甲第一座吧。”
  苻绣先行出去之后,宣室内便只剩下张大雍和天子。张大雍流露出赞许之意:“无论是人情还是言辞上面,陛下都大有长进。”
  “向中书来找朕时,常常为我解释诏书,又有姑父耳提面令,因此有所进步。”天子解释道。
  他突然话锋一转:“张丞相,我既然视郗姨为母辈,自然也是视您为父辈的。我知道司马家的天下已必不可能守,若不是有您,只怕我早已……我在深宫中常常觉得孤寂压抑,现在想来最怀念的还是在广陵的时光,这江山我愿意欣然相让。”
  张大雍沉默了好久,只觉得这段时间好多人劝他称帝,让他甚至有些飘飘然起来,他自问功业尚不及桓温,而桓温尚没有他这样顺利——桓玄倒是很顺利,只是如泡沫一般,一碰就碎了。他想把宝压在对蜀征伐的胜利上,但不啻于一场赌博。
  “我们不如来谈谈以后吧。”张大雍谈道,“陛下的旨趣是什么?不拘于是文武,也不拘于经史诗赋,还是杂学,都可以告诉我。”
  天子沉吟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从小身体虚弱,久尝病药之苦,而外面正是乱世,我欲仿效山阳公,学习医术,将来好悬壶济世。”
  山阳公就是汉献帝,禅让后居于山阳,精擅医术,悬壶济世,以高寿而终,国传至永嘉,当然其中少不了曹操之女曹皇后的维护。
  张大雍顿时就懂了天子的意思,有些话怕不是王献之教的。他膝下无女,依王献之的意思,怕不是要他把润玉嫁给天子。他又怎么能将葳葳的女儿推进火坑?
  张大雍想通了这一层,就很愉快地说:“陛下能有这种想法,实在是黎民百姓之福。这天下之病症,就交由臣来医,肉体之病症,就交给陛下,如何?”他又允诺会给天子找几个厉害的医师当老师,便告辞而去。
  苻绣就在马车上等着,张大雍一上来,她就把明晃晃的圣旨掷到他身上:“好呀,你居然算计我,那些话都是你叫天子说的吧,还赐给甲第,不就是想把我撵走吗?”
  张大雍拾起圣旨,露出一副苦情的表情:“我的好大姊,你可不知,这建康城中的甲第可是千金难求啊——你是想要热闹呢,还是想要清净呢?”
  苻绣恨恨地说:“你连一间别苑都不肯让我住吗?”张大雍苦口婆心地解释:“苻宝若在,你想住多久都没关系,只是如今——你若是想念继兴,我会让他时常去看你的。”
  “是不是郗道茂让你这么做的!”她陡然升高了音量,“五年前我不告而别,你就不肯问个为什么吗?张大雍,你要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
  张大雍只觉得背后热气蒸腾:“苻绣,此事完全是我自作主张,与她无关。我与苻宝到底做了七年夫妻,我不想做对不起她的事。”
  一提到苻宝,她就不再言语,良久才开口:“你把马车让我先回去收拾东西,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不好?”张大雍很理解她的痛苦,想安慰,但又毫无立场,无从开口:“你先回去吧,我让何宽给我安排别的车。”
  苻绣一回到凉公府,就像个旋风一样,开始指挥下人开始收拾东西。郗道茂从房里出来,皱着眉头:“苻姐姐,这是怎么了,这才来刚住下,怎么又要走?”
  苻绣不与她置气,只冷冷地说:“我入宫面见天子,天子给我赐了甲第,所以就不叨扰了。”
  郗道茂看她眼角发花的妆容,心中咯噔一下,就知道那个天杀的又搞了幺蛾子,心疼地说:“你先和我去洗把脸,等大雍回来,我和他好好说道。”
  苻绣身子被她拉着走,嘴上却不肯饶人,她一再地打量她的眼眸:“若是我妹妹还在,你必然不可能如此。”
  郗道茂苦笑道:“那我还说要是孝武帝没有下旨夺亲呢!谁不想要安稳幸福的一生,得一人而终老?无奈天不遂人愿,有些是天灾,有些是人祸,比如我哥哥和嫂嫂。有些,则无所谓灾祸,而是选择。
  “就像孝武帝虽然下旨夺亲,但和离书毕竟是子敬亲手写给我的,种种压力下,纵是以艾草自残,亦是一种消极的选择而已。就好像您和杨璧,最后还不是您主动选择离开他吗?”
  苻绣嗫嚅着唇:“当年杨璧已经聘了樊氏女,我父皇给我强抢来的,后面虽然相敬如宾,但大难将至时,还是看出了人心,纵然我有对不起他,他也没有对得起我过——不如两相安好。”
  “其实,男女之间,丈夫和妻子之间,总要共同经历一些事情,才会有感情基础。”郗道茂突然想起张大雍说过类似的话,反过来劝说苻绣,“有些事情就是没有经历过,也最好能感同身受,抱有真诚之理解。我和大雍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如今——其实也是选择吧,我选择重新接纳一个人,并不放弃好好活着,不放弃幸福的希望,而大雍则选择了我。”
  郗道茂抱住苻绣:“我一度很傻,看不见身边关心自己的人,苻姐姐,我祝愿你能放下心防,也找到一个真心的人。”
  张大雍出现在门口,表情有些尴尬:“咳咳,我是不是回来得有些早了。”他叹了一口气,对苻绣说:“你不必这么早急着走,那里还没有收拾好,你可以等一切安排妥当。”
  “不用了。”苻绣拍拍郗道茂的后背,小声地说了谢谢,“我一个人,行李也不多,收拾起来很快的。我就一个人,不忙忙弄弄,我倒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
  “收拾好了,就过来和我们一起用膳吧。”郗道茂提议道,“一个人吃饭多冷清,既然是甲第,就在附近,离我们不远的。”
  “今天,不行,我想一个人好好吃顿饭。”她迈出门的时候,突然对张大雍展颜一笑,“张大雍,你可知哪家食肆不错?”
  “飘香食肆有北边的牛羊杂汤,你肯定会喜欢的。”张大雍报了一家食肆,末了,又把头伸出门户,“不急啊,我让继兴送送你!”
  郗道茂对丈夫张开双臂,张大雍轻轻地抱住她:“为何如此自觉?”郗道茂眼珠一转:“还不是好死不死地提到了和子敬的陈年往事,怕你多想?”
  “我回来的没那么早。”张大雍笑嘻嘻地说,“我回来时刚好听到最后几句,听来格外受用呢!”他选择了她,她亦选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