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花开两朵

  郗道茂缩在被窝里,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她看着丈夫的背影,问:“你怎么还不睡?”
  从一个时辰之前开始,张大雍就对着挂在屏风上的东晋-后燕对峙形势图,陷入了某种庄重的沉思之中。
  “唉。”她一只手下意识地护着肚子,另一只手撑着床板,试图坐起来。她怀孕已经有近两个月了,虽然还未曾显怀,但自觉肚子一日比一日重了起来。
  “你干什么?”张大雍诧异地瞥了她一眼。“我给你添一盏灯。”被子从她的肩头滑落,“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万万不能坏了眼睛。”
  张大雍扶着她躺下:“你继续睡吧,我这就去洗漱。”他旋风般地收拾好舆图,然后开门出去洗漱。
  郗道茂闭上眼,又过了一会儿,张大雍摸着黑钻进了她旁边的被窝里。郗道茂瞪大眼睛盯着上方的黑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已经好久没有被张大雍抱着,两个人躺在一个被窝里了。
  她莫名感到有些委屈,他从前那样地渴望能有一个孩子,可现在她有了,他却又这般冷淡下来——她想回到从前,躺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
  “你还不睡吗?”张大雍借着惨淡的月光,终于发现了妻子的异状。郗道茂擦了一下眼角,抽抽鼻子,嘟囔道:“我这就睡了。”
  孕妇的情绪是最难以捉摸的,张大雍瞪着眼睛盯了她好久。在这个男子频繁让女子怀孕,好开枝散叶,以保证传递香火的时代,他们实在是少有的那种夫妻。
  张大雍上一次做父亲要追溯到十多年前,那时候他和苻宝都很年轻,少不更事,思想上也很不重视,反正张继兴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出生了,然后健康成长。
  郗道茂却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笼罩在子嗣的阴影下。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流产多次,才生了润玉这么一个女儿。且不说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单单是要照顾体弱多病的润玉,就耗费了她的绝大部分心力。至于王献之,呵,该有的侍妾他一个都少不了。
  郗道茂很焦虑,她害怕这个孩子再流产或是夭折,害怕看到张大雍伤心、失望的神情。她的心曾经一度坚硬得如同顽石一般,现在却像玻璃一样易碎,因为,她是真正地爱上了她。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张大雍疑惑地开口。“没有,真没有。”郗道茂解释说,“你也累了一天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像张大雍这种性格多疑的男人又怎么会轻易罢休?他伸出胳膊,犹犹豫豫地塞进她的脖颈下面:“你是不是嫌冷,我的被子捂热了,你要不要过来?”
  郗道茂几乎是撒着欢一样踢掉被子,把它堆到角落里去。张大雍掀起自己的被子,催促道:“赶紧进来,不要扑了风。”他的被窝里相当温暖。
  “还是你阳气足,被窝里跟藏了个暖炉似的。”郗道茂笑道。
  张大雍侧卧着,一只手给她枕着,一只手放在她的小腹上。郗道茂两只小手握住他的大手,把一双冰凉的小脚伸到他的双腿之间。
  “你终于是开窍了。”郗道茂气呼呼地说,“我还当你不喜欢我了呢。”他们之前多亲昵啊。
  张大雍脸上愁眉不展:“我这不是怕伤到孩子吗?还寻思着等你肚子大了,我要不要搬到别的房间去住呢。”
  “不可以!”郗道茂抱着他的胳膊,“你想干什么?你住到别处去,是想做坏事吗!”他和她成亲五六载,只要在家一日,没有一晚是不睡在她身边的。
  “我怕我夜里乱动,伤到孩子。”他轻柔地抚摸她的小腹,“往后,你的肚子会越来越大,越隆越高……”
  “所以呢?”她冷冷地笑道,“嫌我身材臃肿了?我告诉你,到那时候,我脸上还会长斑。你这就开始嫌弃我丑了?”
  “我的意思是,你一个人睡一张床,地方大点,而且不用顾忌我。”张大雍跟她解释。
  “罢了。”郗道茂把脸偏到一边去,“你就是想找个人伺候你,想纳个妾,我也不拦着,反正我肚子里有个宝宝陪着,就好了。”
  张大雍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他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拨正了,埋首吻下去。
  “呜呜。”她被堵着嘴,□□了两声,只觉得缱绻到脚趾都蜷缩了起来,“啊——”她仰面朝上,尴尬而又害羞地说:“大雍,我现在不行的。”
  张大雍被她搞得无语极了,他眉头一松:“我没事的。”然后他躺在她身边,开始诉说自己的难处:“我真的喜欢小孩吗?我不知道,以前继兴要给我抱,我都不肯……其实是不敢,他皱巴巴的,看上去很脆弱,我害怕我的指甲伤了他……小孩小时候都可脆弱,七八岁以后,才好玩起来……”只可惜继兴七八岁以后,和他再无亲近的可能了。
  “没事的,没事的。”郗道茂拍拍他的手,笨拙的安慰道,“孩子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真的。你是孩子的父亲,我希望我怀孕的时候,你能一直守在我身边——我怕,我很怕,你懂嚒?”
  “好。”他搂住她,亲亲她的额头,“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
  他们依偎了好久,郗道茂在他泛起困意之前,突然问他:“我看你这两天在看舆图,是怎么了吗?”张大雍打了个哈欠,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后燕太久没有动作了,也不知道慕容垂那个家伙都在忙些什么。”
  经历过淝水之战后的北扩,和后燕兴起后的回缩之后,东晋和后燕的东部边界最终僵持在淮河和浍泗之间。
  东晋北不越淮河,以临淮太守治于盱眙县。后燕南不越浍泗,但以徐州刺史占据了彭城。中间有一段南北宽约两百里的狭长地带作为缓冲,即是原来的下邳。
  临淮太守张稷是张大雍的族侄,他很年轻,十八九岁就追随张大雍起兵,被拜为前军将军、临淮太守、假节。
  陶弘毅都督寿阳,居于淮河中游而总领前线防务,洪泽湖及下游则交由张稷领一镇之兵分统之。
  张稷年轻有为,又保境安民,是以名声一直很好。但是近日里临淮郡内却流传起太守抢亲的风言风语,让他很是苦恼。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张大雍要父子办吴宁县马家勾结灭情道、贩制五石散的案子,而盱眙县中的大户顾氏,恰好和吴宁县马氏定下了一门亲事。
  张稷收到消息,就带人逮捕了马家的相关人物,查封了聘礼、嫁妆等财物。无奈好巧不巧的是,那天马家正忙着迎亲,张稷硬着头皮,带人截了迎亲队伍。
  至于新娘子这个可以算马家人又不算马家人的,张稷思考再三,觉得万一真要有什么干系,叔父那里不好交代。于是抱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精神,把这位顾娘子带回去软禁了起来。
  马家的人,张稷早就一个不落地押送去了建康,唯独对那顾娘子,他还是很谨慎地决定先把人留下,再写一封信给叔父探探口风。
  这一个月张稷过得煎熬无比,顾家的人几乎天天找上门来,要求归还聘礼嫁妆,问什么时候能放人,至少得先把嫁妆还给顾家。
  张稷很不喜欢这家人,觉得他们重财轻义,便直接出动军队给顾家下了禁门令,并且还要彻查他们和马家的关系。
  但是,顾氏到底是当地的大户,很快就开始散布张稷抢亲的谣言,给他的施政带来很大困扰。
  当然,更令人头疼的是那位顾娘子,她被张稷软禁在太守府的别院里,不吵也不闹,居然安稳地在别院里过起了小日子,仿佛,仿佛她是嫁进了太守府一样。
  一个多月来,张稷还是头一回兴冲冲地进了别院,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一进门就一屁股坐下:“你可以走了。”天知道这句话他憋了多久。
  顾娘子穿着一身正红的衣裙,头上戴着琳琅的金饰,端着托盘放到张稷面前的案几上:“使君要用点茶水吗”她表现得就像一个新妇一样,但不是他张惠农的新妇啊!
  张稷愤懑地一抱拳:“顾女君不必了,还请自重!”
  “说得我好像是个坏女人一样。”她莞尔一笑,把茶水糕点放在案几,“使君请慢用。”
  张稷今日倒是头一回正眼看她。她的皮肤不是很白净,也没有施些粉黛。那是一种健康的、小麦色的肤色,经常晒太阳、做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皮肤,非常地不符合她的身份。
  除此以外,她的模样倒非常周正,她的身段不错,腰身很细,五官的组合甚至可以算得上精致。她的左眼角有一颗泪痣,看上去很有韵致。
  唯一让他感到不快的是,她的脸上挂着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显然并不怕他。
  “丞相大人百忙之中终于想起来给我回信了。”张稷把信放在案几上,“过来接亲的那些人,已经拷问清楚了,顾氏和此事似乎并没有关系——你明日可以回去了,带着你的嫁妆一起,聘礼就别想了,已经被充公了。”
  他似乎还嫌不够扎她的心:“对了,你的夫婿,他的判决也下来了,二百军棍,流放交州,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顾娘子笑得有几分薄凉:“连堂都没拜过,他算得上什么夫婿?”
  “你们顾家人真是重利轻义!”张稷冷冷地哼了一声。
  “本来就是媒妁之言,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谈得上什么感情?如今他家犯法,婚约自然是解除了,而且聘礼也被充了公,何干利义二字?”她的眼神清明,“张使君不妨和我谈谈赔偿一事?”
  张稷大怒:“我并没有对你怎么样,相反还好吃好喝地供着你,我没和你要住宿、伙食费已经是莫大恩赐……最多,最多赔偿你三千钱受惊费,不能再多了!”
  顾娘子道:“使君真是好算计,早不来晚不来,迎亲的那天来。弄没了我的夫婿,又坏了我的名声。我想要再嫁出去可就难喽!”
  张稷心头窝着火:“什么叫我坏了你的名声?别说的我污了你身子一样!你是本地富户的女儿,又怎么会愁嫁?最多一万钱赔偿,算是本官给你下次出嫁添的妆,不能再多了!”
  顾娘子顿时眉飞色舞,居然看得他有几分痴了。她一手托腮,换上了亲昵暧昧的称呼:“郎君如此精打细算,真是深得我心。不如凑够十万钱直接跟我提亲吧。”
  她可谓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张稷觉得自己被戏耍了,不顾滚烫,喝下一口窝心的茶水:“你开什么玩笑?顾氏,本官本来还以为你是个端方女子,没想到如此轻浮!滚,今晚就给我滚!”
  顾娘子顷刻间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哭诉道:“你又知道什么!我哪里是什么顾家的女儿!我娘倒是姓顾,是顾家的女儿,但是她到死都不肯透露我爹是谁!平日里,我在顾家哪里是什么小姐?若不是马家上门求娶,他们女儿不肯远嫁,哪里轮得到——”
  “停停停!”张稷见她哭着哭着趴到了自己身上,无奈喊停,“我知道你身世可怜,但——”
  “郎君,你就不好奇,为何马家要跑这么远上门求娶顾家的女儿吗?”顾娘子尽情地把眼泪抹在他身上,“我可要提醒您,我们这可是晋燕交界的前线啊。”
  “你到底知道什么?”张稷只觉得一股热流从丹田开始,往五肢百骸蹿去,“还有,你是不是对我下药了。”
  顾娘子笑眯眯地说:“我可打听清楚了,郎君还未娶妇,而且外面早就传我和郎君那啥,而今夜郎君居然来看望我,分明是对我有意。”
  “我不是,我没有。”张稷牙齿发颤道。然后就被顾娘子给扑到了:“郎君相貌英俊,我早已倾心。待会儿在床上,我把郎君想知道的,通通告诉郎君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