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幕间转场

  李刻璜是一个孤独感很强的人,他没有家。他平素食于县官,私生活放浪形骸,领到俸禄后便夜宿秦楼楚馆,夜夜歌舞笙箫。他薪水丰厚,却不和同僚一样求田问舍,一个月俸禄拿到手,只不过十来天就能挥霍一空,索性以船为家。
  淮阴他已来过好几次,作为水路要冲和新兴都会,风俗业已经初具规模。
  因为自身的才气和缺乏归属感,李刻璜在神工部时已经被吸收加入了圣门,成为了魔相宗的一员,并被授予了武功。
  当他发现秦楼楚馆大多是阴癸派的产业,自己凭着魔相宗的身份,可以以更优惠的价格得到更优质的服务后,便更加笃定了加入圣门的正确性。
  烟雨楼是他最常去的青楼之一,这里有喝不完的美酒,享用不尽的珍馐,每次侍奉他的美人都不同,好用新鲜感填充他无可言说的孤独。
  他的容貌比起数年之前并没有什么变化,但现在人人都夸他相貌英武端正,举止仪表堂堂,望之不怒自威。青楼中的姐儿都口口声声地说爱他,非他不可。但李刻璜心里明白,不过是因为自己手中有钱有权而已。这个时代人们对于财势的膜拜只会更加露骨。
  他曾经遭遇过背叛,暗暗发誓要报复,经年之后养成了苦行僧般的气质。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当他品尝权力的甘美之时,却早已换了个天地。有些问题注定都不到解答,他们欠他的不只是个解释而已,但一切都已毫无必要。
  今晚的枕边人叫珊瑚,李刻璜半夜醒来之后,惊讶地发现自己记不清她的面容,甚至不记得是否与她发生关系——他很是莫名其妙地便失去了意识。
  军务在身,还是不可放肆。他不愿在青楼留宿,于是把老鸨叫醒,结了钱。然后便带着手下人明火执仗,往运河边走去。
  城里有巡逻的武候,但对于他这样掌握实权的贵人而言,宵禁是可有可无的。他们在码头登上小船,向着江心划去。
  夜空中突然飘起冷雨,打湿了他的面颊和胡须,他突然想起了一阙词,忍不住念了起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
  念到此处,他蓦地一顿,不免哑然失笑,是矣是矣!此世胡教并未流行中国,南国更是不知“僧”为何物,又何来“听雨僧庐下”之语!他的手下人只觉得这几句辞分外应景,正听得耳根痒痒,期待着李刻璜把辞念完,不曾想他尬笑了几声,就此打住了。
  “都尉大人,你倒是念完啊!”
  “没词了,没词了,本人才疏学浅,才疏学浅!”
  小船上的人哄笑起来,一片轻松快活的氛围。
  旗舰上的防风灯虽然在风中摇曳,但依旧是黑暗中的一片刺眼光亮,给他们指明了方向。旗舰上放下绳索,水手们攀爬而上,随后便借着滑轮,把李刻璜和小船一起给拉了上去。
  李刻璜回到房间,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躺下。此时夜深人静,船因为起风,在水面上轻轻摇晃,雨水打在窗子上,李刻璜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他努力回忆那个叫珊瑚的女人,一会儿觉得她是冷艳的冰霜美人,一会儿觉得她是活泼的东邻女郎,一会儿又觉得她浓妆艳抹、是个热情似火的妖精。过了良久,方才醒悟:“此女非是常人也!”
  带着可能泄露了情报的隐忧,李刻璜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他把昨晚同行的人叫过来,一一询问,在得到没有泄密的保证之后才稍微安下心来。当天下午,冬雨一停,船队就借着东北风,扬帆启航,直奔京口而去。
  凉公府里,郗道茂正在教女儿润玉管账。她身子渐重,此时又接近年关岁底,有诸多事务缠身,却偏偏上无婆母、下无儿媳可以帮衬。因此只得把润玉拉过来,让她一边学习,一边帮忙,再也不用顾忌王家女给张家掌家的合理性了。
  “老实讲,这个账做得很糟。”郗道茂翻看着女儿的“作业”,尽管不忍心训斥,但还是要实话实说,“你看这笔支出明显是超了,但你底下还是写的盈余。”
  润玉涨红了脸,手指头在掌心比划了好久,才支支吾吾地说:“确实是盈余,支出叠加的时候,好像多算了一位。”
  其实也不怪她,她之前没有被好好教养过,算学基础很差,有些概念还是模糊不清。郗道茂一上来就要她根据店铺的往来契书做账,确实有点为难人了。
  郗道茂叹息了一声,摸摸女儿的头:“乖,这不怪你,慢慢来,总会好的。你以后嫁了人,总归要用到的,现在学好了,以后便会少走些弯路。”
  润玉把脸枕在母亲的膝上,撒娇道:“娘,我以后绝不远嫁,就在母亲身旁伺候着,你说好不好?”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像小鹿的眼睛。
  郗道茂没听出女儿暗戳戳的暗示,笑呵呵地抚摸她的头发:“好呀,以后呀,就让你伯父帮你找一门好亲,就在京城,在娘身边,可好?”
  张大雍拉门进来:“呦,润玉也在啊。”他近几日挂念妻子,便不再在官署用午餐,宁可多走几步回家用膳。
  润玉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礼。郗道茂不顾女儿哀求的眼神,给张大雍展示了一下女儿糟糕的“作业”:“你看看,她这个账做成这样,支出多算了数十倍,居然还能盈余呢。”
  张大雍也没有细看,微笑着把润玉扶起来:“不就是做账吗?这几日度支部也在整理财政,下午润玉和我一起去见识见识,学两手就明白了——这些家长里短和那些国计民生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
  郗道茂撅起嘴:“度支部乃是重地,她一个女孩家如何能去?”
  “唉,自从上次凉公府门口的事情之后,我就知道我家润玉有胆气。”他笑着看着润玉,“别听你娘的,度支部又不是吃人的地方,没什么好怕的,你继兴哥哥经常去那里转呢。”
  润玉真的很感动,伯父大概真的把她当成了亲女儿,这份理解、支持乃至骄纵是她生父都没能做到的。
  午休的时候,张大雍漫不经心地跟妻子提起,天子上次所说的,要润玉觐见,最后被他搪塞掉的事,并且把自己所推测出的王献之的如意算盘讲给她听。
  郗道茂一听就急了:“这怎么可以!润玉还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怎么能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呢!我就搞不懂了,他到底有没有把润玉当女儿过,这皇后,要当让司马道福的女儿当去!”
  张大雍连忙轻拍妻子的后背:“消消气,消消气——你肚子呢还有我们的孩子呢,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郗道茂扯着他的衣襟,哀求道:“大雍,我求求你,你将来一定得给润玉找个知根知底,一辈子对她好,我们都能放心得下的人——”
  “此事不用提,我都会去做的。”他亲吻妻子的额头,温言软语地安慰道,然后话锋一转,“便是我不在了,我想继兴也不会坐视润玉被别人欺负的。”
  “讨厌!不能说自己不在了这种话!”郗道茂显然没有抓住重点,“说道继兴,将来许是个会疼人的,肯定会对他妻子很好,润玉能有他这样的兄长帮衬着,我这心也安了一半了。”
  张大雍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猜测和探查到的种种蛛丝马迹告诉她——她还怀着身孕,不宜在此时刺激她。
  润玉戴着帷帽,跟在张大雍后面,走进了东晋朝廷的最高权力中心,半透明的白纱未能阻挡她好奇探究的视线。
  官署沿用会稽王的旧邸,再怎么整改也难托园林式的建筑风格,固然少了几分森严肃穆,但是毫无疑问,在这里办公的人,在放下手头的活计,看看窗外,便会感觉到由衷的放松。
  岔路口竖起了许多木牌子,告诉来人往哪里走能通往哪个部门。张大雍很有耐心地给她讲解了各个部门的职责和人员构成,比起让张继兴自己去串门要用心得多。末了,他还说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话。
  “润玉,我知道你和你母亲一样,是个一个有胆气的女孩,只是现在还缺少些见识和知识,但是不要紧,咱们可以学。”他似乎意有所指,“我还没有女儿,至少目前没有,有也太小了。你就像是我的亲女儿一样,你和继兴都是我的孩子,我希望你有一天能帮衬他——当然,有一日再多一重身份也未可知。”
  润玉那个小心肝颤抖的呀,害怕张大雍已经知道了他俩私相授受的事实。但是张大雍面容凝重,讲的还是要她和继兴相互扶持的话。
  “我对不起继兴。”他还是第一次在小辈面前表达对儿子的愧疚,“不可否认,继兴现在有些冷情冷性,他从前不这样,多是我的错。本来也还好,但若是他把这副担子挑在自己肩膀上,我希望能有个人陪他分担——我希望他多少是个有温度的人,那颗心能被捂热——他现在能和你亲,我真的特别高兴,真的。”
  润玉被他那颗对继兴的拳拳爱子之心所打动:“伯父,你放心,我一辈子都不会背叛继兴哥哥的。”
  “嗯。”情绪喷薄之后,张大雍有点意兴阑珊起来,他领着润玉来到了度支部所在的院落。
  “丞相大人,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度支部掌印安客隆看见他过来,连忙把一本题为《国计簿》的厚册子呈上来,“第一个‘财政年’的结算已经出来了,都在里面!”他兴奋地拍打封面,直接把结果告诉了张大雍:“今年岁入一千二百万贯!而且明年只会更多,不会减少!”
  一千二百万贯!这是润玉活到目前为止,所听到的最大额的数字。要知道,晋元帝南渡之初,国库之中的财物折合下来不过四千万贯,居然已经是财力最为雄厚之时了。在那以后数经丧乱,耗费靡多,最近三年以来,朝廷已经收不上税,连百官的俸禄都无法发出,唯有默许占田。
  张大雍自然也很激动,一拳狠狠地捶在案几上:“做得好!”待得心情平复下来,张大雍把润玉介绍给了安客隆:“此乃小女润玉,现在想学些算学和财政知识,还请老安你找个好老师教教她吧。”
  人精安客隆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