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荟萃淮阴

  清江浦白帆云集,俨然已经成为沟通南北的一处重要港口。张继兴扶船舷,看着船一点点地靠岸。岸上已经聚集了一群脚夫,仰着头等待着卸货。
  李刻璜把旗舰停在江心,坐着小船靠岸。他看着东去的淮水,想象着它入海的情形,同时也觉得世事如流水般,不可回溯,若是河流能西流就好了。
  然后他随即想到,河流的走向不过依照地势高低而已,在极西之地,别说是西流之水了,就是北流南流的都有,于是便笑出了声。
  手下人不明所以,纷纷道:“都尉在船上待了六七天,想来也是不耐烦了呗!可是想念岸上楚馆里的小娘子了?”
  李刻璜挑挑眉:“这不是才抛了第三趟吗?还有一趟要跑呢!我跟你们讲啊,以后你们要是跟着我出海,别说时十天半个月了,就是几个月、一年多不靠岸的,也是常有的事。”
  众人哄笑起来:“都尉你真的有出过海吗?”李刻璜面朝着东,脸上凝聚起沉思的神色:“很遥远了,遥远得像上辈子一样。我曾经在一间船舱里渡过很多时光,上面挂满了海图,我没事的时候,喜欢自己捣鼓,设计船,我的祖父是个木匠,我经常捡碎木头去做船模。”
  他手底下的人无不露出敬佩羡慕的表情:“我们便是做了一辈子的水手,也不会思考更大更快的船该是什么样,更别提自己去造了,这就是都尉能成为都尉,而我们只是水手的原因啊!”
  阳光洒下来,水面波光粼粼,李刻璜微眯起眼睛。他总觉得自己身处的这个时代还不错,除了生活上的些许不适应。张大雍治下的政权很开放,还真没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腐臭。
  自己献图造船有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拔擢为七品都尉,成为别人争相羡慕的对象。便是搁到注重实学、奖励军功的秦代,也未必有如此厚赏。不得不说,张大雍的气魄确实能让怀才者心折。
  李刻璜是个很孤独感很深的,他几乎不欲费脑袋去想一些有的没的事情。苻绣曾短暂地给他一种安全感,但安逸到了最后往往会酝酿苦涩,她也不是明媚的人。他想在惊涛骇浪的拍打冲击下咆哮,这样无法说给第二人听的孤独才得以排遣。
  张继兴上了岸,张稷早已等在此处。他们已有几年没见,一见面就给了对方一个熊抱。
  “不错不错,继兴你已经和我一样高了。”张稷拍拍他的肩膀,和他勾肩搭背起来,“我都已经结婚了,你可能有心仪之人?你也不小了,你再不行动,叔父就要给你找了,这样就难找到合意的了。”
  “我觉得你可没资格说我。”张继兴笑着看向离码头不远处的一辆牛车,上面正有一位女郎挑起车帘向这边望过来,张继兴一指,“你把嫂嫂也带过来了呗,别人也许不晓得,但我知道,你这亲结得可是很不简单啊!”
  张稷尴尬地笑了一声:“你说我一个在边郡当长官的,终年都没有几天假期,更别提有婚假了。我自问亏欠她挺多,于是便趁着来淮阴的机会,提前几天出发,带着她在淮阴完了两天。”
  淮阴自从运河开辟以来,已经隐隐有发展成都会的趋势,南来北往的商贾云集,日后若是北伐成功,运河向被继续扩展,则淮阴必成为明珠一样的都市。顾娘子看好这样的趋势,已经央着张稷在淮阴城中相看了好几处房产。
  “小弟还是要恭喜兄长阴差阳错之下还能觅得良人了。”张继兴笑嘻嘻地一拱手,“实不相瞒,小弟在感情上也并不孤单,所以兄长和嫂嫂在我面前就不要故意显摆了!”
  这边李刻璜也已经登上了岸,客客气气地冲张稷一抱拳:“张使君久仰了!在下李刻璜,添为监江淮运河都尉。”
  张稷连忙还礼道:“听闻李都尉一个月内已经来往京口五趟了,还真是辛苦了,稷不能早点前来探问,真的是太失礼了!”
  “这一路上颇为平安,再有一趟,此番的差事便可卸去了!”李刻璜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如此一来,整个淮河东线已增兵至三万余人,粮草也有五万石了,便是日后有赈济流民之需,也可保短期无虞了。”
  张稷由衷感慨:“晋国在叔父的治理下,国力真的是蒸蒸日上,我看不出三五年,这前线必然不断向北稳步推进。”
  脚夫们开始从大船上卸下粮草,每天管饭,还拿一百钱,因此干活的劲头很足,还唱着号子相互打气,这是从前强征民夫所绝不可能看到的场景。
  三个男人站在一边讨论起形势,张继兴问:“淮河以北究竟是什么个形势?”张稷看了一眼牛车的方向,道:“淮河以北已经聚起三县之民,分别利用洪泽湖以北的旧徐县,成子湖东的故泗阳县,以及清江浦西北、淮河对岸的淮浦县为据点。”
  李刻璜插了一句:“土断清籍进行到哪一步了?可知道有多少三县共有多少户、多少人吗?”
  “徐县有一千八百户,泗阳有一千五百户,淮浦最多,有两千二百户。”淮浦以北是较为广阔的平原,因此聚集的人口最多,“流民拖家带口,一户能有六七人,保守估计,三县计有流民三万三千余众。”
  张继兴对这件事有很深入的了解,因此一直在认真地倾听:“进行土断清籍的时候,盱眙顾氏、还有富陵、射阳等地在淮北有括地的豪族是什么样的态度?”
  “顾氏因为和我的关系,稍作犹豫,便妥协了。”张稷道,“我向他们支付了一笔费用,那是今年的种子钱,还买下了所有的耕牛。顾氏献上了版籍,还有今年没有卖出去的粮食,抵掉了税收。小颜的表兄已经被保举为郎官,进京赴任去了,小颜的舅舅,顾氏的族长被任命为了徐县的县丞。”这算是对他们为国开疆的奖励,去当京官的长子,就有点人质的意味了。
  “其他的应该也是如是处理,并没有激起多大的风波。”张稷总结道,“毕竟比起从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现在保住了一部分钱,还能有官做,对他们来说时可以接受的。”
  李刻璜却对流民的成分产生了疑虑:“流民里面鱼龙混杂,难免会混有燕国的探子,就怕到时候会制造混乱。”
  张继兴沉吟了一会儿:“且不说现在来不及把这三万多人向南迁徙了,便是打算迁了,除了湘州、黔中、岭南一带也没有空地去安置他们了。况且我看豪族对他们的盘剥尚算不得严苛,他们也对此处产生了感情,强行内迁反倒会激起反弹。”
  张稷胸有成竹道:“此事我和道济已经腹稿,既然诸豪族已返还了版籍,我们便可以在户籍编制的基础上,效仿商君的连坐法,先在小范围内把人打散了,再以五邻为一伍,相互监督,检举揭发。每户出壮丁一人,参与修复徐县、泗阳、淮浦的旧城墙。这样燕贼若来,我们便能把战火控制在淮河以北。”
  张继兴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副舆图,问道:“檀大哥现驻军在何处?”
  张稷道:“徐县、泗阳有洪泽湖环抱,水面宽阔,冬季并不会结冰,是我们天然的屏障。而淮浦位于淮河拐折处,水面较窄,若是温度降下来很有可能结上坚冰,因此道济率军七千驻守淮浦。”
  张继兴听得连连点头,但随即补充道:“其实淮河拐折处不知有淮浦,在淮陵东北同样有一处拐折,若是慕容恪从下邳取道僮县,绕过徐县,则可以在淮陵东北渡河,继而威胁广陵郡西北。另外,从下邳、下相、凌县,可以只扑泗阳。”
  张稷连忙道:“如此看来,还是徐县最为安全,你不如带着军士去那里驻守吧,那里将会有城墙作为凭借,又背靠洪泽湖,燕贼必不肯死磕。”
  李刻璜也回忆了一下水网图:“我手下的船只可以从平安县西拐,经盱眙进入洪泽湖,控制了湖面,便能相互策应。只是洪泽湖冬季要枯水,我那四百石的旗舰现在都不能靠岸,一靠就搁浅。且待我回京口换了二百石的战船过来助阵!”
  张稷连称大善,转脸见张继兴不是很痛快地样子,连忙安慰道:“继兴,我可是废了好大的劲,从北边的马贩子那里,给你买到了六十多匹好马,足够你装备一只马队了——开心点,慕容恪也未必不会经过徐县,你也未必没有仗可打嘛!”
  提到战马,张继兴突然来了精神,连忙招呼穆天养跟着张稷的人去领马,还不样道:“记得给我留一匹好马!”
  张继兴手下的军士,经过七天的船上生活,已经快闷坏了,早就背好了行囊,扛着□□,等得不耐烦了。穆天养带着五十名健儿去领了马,又给队正以上军官一人带了一匹回来,引得其他营的人一阵侧目。
  张继兴和张稷骑马,一起带着人前往淮阴之南的南昌亭大营。李刻璜本就不和他们一路,便带着手下的军官们进淮阴城放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