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番外 瑕玉挂疏桐 中

  那年大水,渔民李饼(秉)三在水里救起一个孩子。那是一个一岁大的男婴,放在澡盆里,奇迹般地没有被浪打翻。李秉三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孩子的家人,估摸着是都不在了,因为死在大水里的人太多了。
  打了一辈子光棍的船民(住在船上的人东南沿海叫疍民,很受岸上的人歧视)李秉三收养了这个孩子,取名李水生。
  李水生从水里来,从小长在船上的,七岁之前脚没有踩上过土地,对于凫水有着妖孽般的天份。十三岁时,他就已经是长江边上赫赫有名的浪里小白龙。
  老秉三不肯让水生和他一样,当一辈子船民,打一辈子光棍。他在岸边用三合板搭了个棚子,又找人拉关系给水生落了户,把水生送进了学校。
  在老秉三的棍棒督促下,李水生考上船舶工程的大专,毕业以后去远洋油轮上找到了一份工作。老秉三觉得人生自此圆满了,李水生混出了个人样,他也对得起水生未曾谋面的亲爹妈了。
  李水生在船上一路顺风顺水地干到二副,船长很看好他,要帮他升大副。他的扶摇直上引起了别人的嫉妒,在一场阴谋中,滚落的油桶砸断了他的右腿。
  他们受到了惩罚,李水生却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他以船为家,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家人”会背叛他。李水生的腿恢复得不好,落下了终身的残疾。船长倒也公道,仍旧想留他当轮机长。
  李水生却无法再在这艘船上待下去,他拿了航运公司一笔还说得过去的钱,就回到了老秉三身边。
  老秉三年纪已经很大了,没过几年,就得癌症死了,他给水生留了一笔钱。水生可以拿着这些钱搬到城里去,找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娶一个不嫌弃他瘸腿的女人,但他选择翻新了老秉三的渔船,守着他和父亲的窝棚。
  他脾气变得很古怪,没有意外的话,他会孤苦伶仃地过一辈子,成为下一个李秉三。但老天把那个叫阿彤的女人带到了他面前。
  这个外地来的女人身上有残疾,抽烟,脾气还差,也没多少钱。李水生配她,已经算是高配了。
  阿彤个子高高,肉肉的脸颊,宽宽的下巴,脸上没痣,长得挺标致,老一辈人说这叫一脸福相,就是手脚有些不利索。
  李水生起先不想答应,但女人是赖上他了,进了他的窝棚往他床上一躺。媒人一看,说得了,人家非你不可了。
  李水生没法,两人也没办理结婚手续。李水生花钱给她买了一身红衣服,自己则穿上了当二副时的制服。女人看得一双眼睛发亮,说他像个当官的,而且长得还真不赖。
  两人没有领证,只请老秉三的朋友和水生的发小们吃了一顿饭,就算在一起了。
  发小们都觉得水生哥可惜了,本来前途大好,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可结果——当然这些话是不会当着水生的面说出来的。
  水生白天出去打渔,留阿彤在家。女人笨手笨脚的,差点把窝棚给点了。李水生朝她吼了一通,阿彤反击,说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嫁了个连正经屋子都住不起的瘸子。
  “你也不是个残废?”他骂道,“有钱男人有哪个会看得上你?”
  阿彤比水生还避讳残疾二字,朝他的脸上撕过来。水生把她往床上一推,一手刚要打下去,但最后还是放了下来。他虽然没娘,但是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打女人的。
  晚上吃完饭,李水生就蹲在门外,外面下起了雨,水生盯着江水看了小半宿。阿彤也没有睡,她搬了条板凳,坐在门内看了小半宿的水生,脚下积累了一地烟头。
  “瘸子,你不会想不开吧。”她半天闷出这么一句话。
  “放心,我在水里想死都死不了。”他说,“我爹说我是江里的鱼儿托生,我十三岁时,就一个人游泳到了对岸。”
  “我错了。”阿彤笑笑之后说,“我以后不叫你瘸子,你也不许说我残疾,咋俩不能锅子笑水壶黑。”她回头看了一眼因为天花板漏水而被打湿的床铺,无奈道:“我也不求你能让我住上城里的房子,但窝棚漏水你总得修一修吧。”
  水生站起身,阿彤把他扶进屋,两人拿了塑料布裹了干净的被子,冲进雨里,跑到渔船上,在船舱里抱着睡了一夜,那是他们的第一次。
  水生和阿彤此后再也没有急红过眼。
  阿彤做家务不行,但是她会画画,她会在破木板上画一些风格清新的水彩。水生虽然嘲笑她,说破木板白送给人,别人都不要,但是他还是宠她,花钱给她买了笔和水彩颜料。
  阿彤在窝棚的三合板外墙上画起了壁画,一天一个过路的女人,看到她的画,花一百块钱买走了一块板画。
  水生回来之后,阿彤把一百块的毛爷爷递给她,说以后由她来养他。那种带着一点小小的骄傲,和急需得到他认可的表情刺痛了他自以为麻木掉的心。
  他突然把她抱到了腿上,他本来想要亲她,可是她身上的烟味让他犯了难。他只好蹭了蹭她的的脸颊:“女人家抽什么烟?一股子熏肉味。”
  阿彤咯咯地笑。
  水生想给她买一副画架,但阿彤看了一眼橱窗里画架的价格,就说不要,头也不回地走了。水生把这事挂在心上,记下来画架的样式,在发小的木材厂里打了一副画架给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阿彤的画一点点地被人买走,价格也越来越高。水生默默地承担起更多的家务,却开始担心阿彤翅膀硬了会不会离开他。
  阿彤画建在江中礁石上的观音阁,画不远处湾头的灯塔,画江边忧郁的男人——站在渔船上,把着方向盘,却好像拥有整个世界的男人。
  阿彤其实很有文化,水生跟她坦白,他怕有一天她翅膀硬了会离开她。她却摇摇头,告诉他:“我们就像是蛮蛮鸟,生来只有一只翅膀和一只眼睛,只有在一起才能飞翔。”
  水生知道,这是很古老的书上的东西,叫什么《山海经》,阿彤懂这个,说明至少也读过书的。
  但他后来就觉得阿彤很有学问了。
  那一次,他俩进城玩,因为舍不得花钱,只好去不要钱的博物馆。水生看到了一块很奇怪的玉器,下面标的字是“璜”。
  阿彤告诉他,璜和玦一样,都是玉璧缺了一部分。玦是一块玉壁有一块缺口,璜是三分之一块玉璧的样子。“璜是模仿的彩虹的形状。”她拉着他的手臂,“我叫彤,也有彩虹的意思哦。”
  阿彤病了,手脚越来越不利索。水生起先以为她是在水边待久了,身子又弱,得了关节炎,便拿出积蓄,在城里买了一套房。阿彤得到了她梦想的一切,一个爱她的男人,一个他们的家。现在她想给水生生个儿子,但老天觉得他给的她已经够多,开始逐步收回本金和利息了。
  她的画卖得最好的时候,她本人手脚已经不能动了。水生抱着她去医院,诊断下来是渐冻人症。阿彤哭得很高兴,她激动地告诉他,原来她生来并不是个残废,只是身子有病。
  阿彤原来在内陆有家人,但她家人从她小时候起就觉得她有残疾,因此而嫌弃她,忽视她。她一成年,就偷偷跑了出来。
  渐冻人症是治不好的,阿彤对水生说:“我们不治了,这辈子,我唯一对不起你的事,就是没给你生个孩子,我死以后,你再娶个老婆呗。”
  水生真的来气了:“老子这辈子就认你一个老婆!”
  他们办了结婚证,补拍了婚纱,重新办了酒席。阿彤穿上洁白的婚纱真的特别漂亮,但她只能坐在水生的腿上拍照了,因此显得特别文静。
  剩下的岁月里,水生带着阿彤坐火车去了上海,坐飞机去了北京,在□□广场拍了照,逛了故宫。水生背了她上了香山,说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回来以后,阿彤住进了医院,再也没有出来过。
  阿彤走了,水生卖掉了城里的房子还债,回到了江边的窝棚,又一无所有了。阿彤来了又走,就像天上的彩虹一样,虽然美好,但是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水生疯狂喝酒抽烟,只盼着得肝癌肺癌,早点死,好去陪阿彤。
  阿彤还是给他留了些东西的,阿彤走了以后,她的故事爆出来,画的价格翻了几番。阿彤的家人上门来骚扰,要他把阿彤赚的钱给他们。水生都恨死他们了,拿起鱼叉,一瘸一拐地追着,把他们赶跑。
  阿彤留在三合板上的壁画值了大钱,但是窝棚是老秉三给他的家,壁画是阿彤给他的念想,他如何肯卖?
  水生离群索居,爱喝酒,防备也差。一伙利欲熏心的流氓趁着夜色闯进窝棚,对他严刑拷打,要他把钱交出来。水生交不出钱,就被他们捆好扔进水里,然后他们丧心病狂地开始拆窝棚。
  水生是江水的儿子,长江母亲是不会伤害自己的爱子的。
  他在水里挣脱了锁链,然后潜伏到岸边,地痞流氓的行动让他失去了理智,他点燃了堆放着的渔船的燃料。
  窝棚烧了,破坏他家园的人也死了。
  浑身烧伤的水生爬进江水里,他是江水的儿子,母亲会安抚他的一切伤痛。
  他在不断地下沉,但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惧,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一样,他觉得安心。
  水下,一处漩涡正在形成。
  水生的灵魂抛弃了残破不堪,饱受摧残的肉体,依然是那么纯净洁白,最后被漩涡吸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