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九十一章 为人儿女

  牛车稳当地停在巷子口,姬管事早已在此等候小主人一行多时。张继兴先行跳下车,随后向着身后的润玉伸出手。
  “少主人,您这是去了哪啊,可叫老奴好等!”姬管事道。
  张继兴把大黑马交给他,突然察觉到他话里的不对——他是怎么知晓自己何时离开的南大营,又如何知道自己中途又去了别的地方呢?
  张继兴看向张威,后者可以地低下了头。张继兴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声不好,怕不是老爹兴冲冲地去南大营等自己,正好撞见自己和润玉在一起吧。
  张继兴也算是掌权日久,养气功夫精深,纵是胸中掀起惊涛骇浪,但面上仍然是不显。他嘱咐张威和其他几人,这几日好生休息,回家和家人团聚,末了还让姬管事给了他们每个人几贯的赏钱。
  润玉有意从此刻开始和他保持一定距离避嫌,张继兴却故意和她说说笑笑。张大雍和郗道茂站在大门口迎接他们。
  张大雍本以为会看见他俩故作冷淡、忸忸怩怩的情态,却没想到二人有说有笑。他顿时有些吃不准起来——除非张继兴和他坦白,他是真拉不下脸和儿子问这件事。因此对这俩人的关系进展到了哪一步,目前只能靠猜。
  郗道茂手里抱着望舒,看见继兴和女儿如此亲近,不免感到高兴。她哄着望舒道:“快看啊,你大哥回来了!”
  张继兴见了张大雍,二话不说,把衣袍一摆,就要下摆:“孩儿拜见父亲大人!”张大雍连忙把儿子扶起:“何须行此大礼?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继兴低声唤了一声茂姨,郗道茂也不以为意,把他的小妹妹抱给他看:“继兴,这就是你妹妹望舒——望舒,这个是你大哥哥!”
  她把望舒递到张继兴怀中。张继兴动作僵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和他父亲当日一模一样。他不知道哄也不知道晃,望舒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看见润玉,就张开双臂和她要抱抱,声音很急切——润玉这几日都在庄子上忙活,很少在家,望舒是真的有些想他了。
  润玉嘲笑了继兴,把妹妹接了过去。郗道茂想把望舒要回去,望舒却搂着润玉的脖子不撒手。张大雍和儿子走在前面,一家人往堂屋里走。
  郗道茂和润玉走在后面,她看着小女儿对大女儿的依赖,高兴之余,不免有些吃味:“十月怀胎,却是生了一个小白眼狼呢!”润玉哈哈地笑了。
  她们又说起继兴刚刚的样子,郗道茂道:“倒和你伯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和他当日的情形一模一样。”
  润玉道:“他只是不太习惯而已,你看伯父现在不是越抱越顺手了嘛。”
  “可别提了,我突然觉得我在望舒眼里,是这个家里最疏远的一个。”郗道茂忍不住吐槽道。
  润玉把望舒往上抱了抱:“回头啊,让继兴和望舒多多相处,这样等到他有了孩子,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
  郗道茂不接茬,母女俩沉默了一会儿。润玉纳闷道:“娘,你咋突然不说话了哩?”郗道茂道:“噢,只是有些奇怪,你突然说起了继兴孩子的事。”
  以往润玉对她继兴哥哥的“嫂子”、“孩子”是最抵触的呀,如今主动提起,莫不是看开了?但她和继兴的感情明显比之前深厚了许多,这到底是看开了呢,还是没看开呢?郗道茂必须承认,自从怀孕以来,自己在有些事情上确实迟钝了。
  父子俩谈起了政坛的周边,张继兴突然问起刘敬宣和高雅之的事。刘敬宣是刘牢之之子,一如他是张大雍之子,二人份属同辈而以刘敬宣年纪稍长,张继兴从前就与他隐隐有比较之心。
  “我让刘敬宣承袭了他父亲刘牢之武冈县男的爵位,在京中安排了一处宅院暂且安置。”张大雍道,“刘牢之此子有能力,知进退,识大体,比他父亲还要强一些,我打算予以任用——至于高雅之,能力不行,人品还差,我先让他任闲职,如果连这都不肯好好干,就打发回乡下。”
  其实现在张继兴和刘敬宣君臣名分已定,他倒不介意帮他说几句好话:“刘敬宣有一郡之才,但身份敏感,不可置于边郡,也不可置于畿郡。不如让他在不近不远的一郡当郡守,好好磨砺一二。若是驯服,还可堪一用。”
  刘敬宣主要的影响力来自于其父刘牢之。但刘牢之数度背主,最后狼狈逃窜,于绝望中自缢而亡,为人所不耻。而刘牢之死了以后,以其继承人的面貌出现的是刘裕而不是刘敬宣。所以张大雍一点也不用猜忌刘敬宣对北府兵中的号召力——可能真的是一点都不剩了吧。
  离饭点还有一会儿,一家人难得有机会团聚,因此便坐在堂屋上叙话起来。张继兴拿出刚刚买的金牌饰:“这是我给妹妹的见面礼,还请茂姨你先给她收着吧。”郗道茂连忙拒绝:“这可使不得,咱们可是一家人,送什么礼物呀!”
  “茂姨这些年对我的照顾,我铭记于心。区区小物件,聊表心意而已。”
  张继兴说得云淡风轻,郗道茂心里却不是滋味。这些年的相处下来,在她心里,继兴已经和她亲生的没跑了,她都觉得她要熬出头,很快继兴就会正大光明地喊她娘了。但继兴在外面闯荡了一年,人是变稳重了,却好像和她可以疏远起来,叫她心里酸酸的。
  其实张继兴早已为她的付出所打动,只是一直放不下苻宝,他如今之所以和她疏远,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和润玉在一起之后,能毫无芥蒂地喊她一声“娘”。
  张大雍只看了一眼金牌饰,整个人都有一些恍惚:“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南市的胡人店铺。”张继兴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张大雍摇摇头,但是有些心塞——苻宝还在世的时候,他俩感情正好,想过二胎生个女儿的事,苻宝备下了许多金牌饰——他如今却是睹物思人了!
  “你还没有成家,买这礼物花了多少钱?我补给你呗。”郗道茂替望舒收下了礼物,却执意给继兴钱。
  继兴不肯说,郗道茂就问润玉:“润玉,你和他一起去买的吧,你告诉娘,这牌饰花了多少钱?”
  润玉自然是不会背叛继兴:“我不晓得,他付钱的时候我不在旁边。”
  “好了好了,继兴也算是挣到钱了,这钱也算花得正当。”张大雍出来打圆场,“你就收下吧,不要难为孩子了!”
  很快就到了饭点,郗道茂把望舒交给保姆,一家人又像从前那样围坐着一张方形大案几用起晚膳来。
  为了迎接张继兴的归来,郗道茂紧急让厨娘们炮制出一场丰盛的晚宴,还亲自下厨给继兴做了一道菜。继兴实在是给足她面子,一上来就瞧出了哪一道是她亲手做的,还连连夸赞她手艺好。“我在外面这么久,吃的都是些猪食!还是家里做的饭菜香啊,茂姨的手艺还是好啊!”
  润玉顿时不乐意了:“四月里我没有给你做饭菜?合着我娘给你做的就好吃,我给你做的就是猪食喽?”
  继兴连忙告饶:“我只顾着夸赞茂姨的手艺,却是把你给忘了——”
  “把我给忘了,便是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呗。”润玉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
  于是乎,两人又回到了过去的拌嘴时光。郗道茂和张大雍对视一眼,郗道茂放松了警惕,张大雍神情却越发严肃——他从前是没有往这上头想过,如今看来,他俩的“吵架”和他与葳葳的“斗嘴”是多么相似啊。
  他们后半程说说笑笑,当晚宴只剩下残羹冷炙的时候,张继兴突然提议道:“爹,我想在别处置办一处宅子。”
  张大雍一愣:“为何?”
  “有些事情,待在家里不方便。”张继兴道,“我已经备好了钱,不用你们补贴我的。”
  张大雍搁下筷子,有些气苦道:“有什么事是不方便的?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只希望你就在我跟前。你这还没结婚呢,就打算和我分开过吗?”
  他的语气稍微有点重,郗道茂很是敏感,连忙扯扯他的衣服:“大雍,好了,别说了!继兴也只是说个想法而已,毕竟孩子也大了嘛。”
  润玉出来打破僵局:“我吃饱了,你们慢用,我去看看望舒。”她的语气有点气呼呼的。
  张继兴沉默了一阵:“我也吃饱了,我也去陪望舒玩。”
  他俩离席之后,只剩下张大雍和郗道茂两人。张大雍对妻子辩解道:“我没别的意思,他这一走走得太久,我有些想他而已。”他突然变得很小声:“我怕因为有了望舒,继兴和我生分了!”
  “不会的。”郗道茂刚刚也有点难受,现在却要来安慰丈夫,“你想过没,也许这个宅子真有必要买呢?他现在也是四品的北中郎将了,应该好好地和朝臣士人们进行结交了。若是他一直待在家里,有你在,别人又怎么会上门呢?”
  张大雍豁然开朗:“你说的对,怪我怪我,还把他当成孩子。”
  郗道茂继续劝慰丈夫、实际上也未尝不是在安慰自己:“你别让他把宅子买得太远就是,没有事的话,还是住在家里呗,这样我也好照顾到他。”
  润玉抱着望舒坐在床榻上,继兴坐在一旁。望舒一到晚上就精力充沛,看着张继兴笑呵呵地流着口水,小手一抓一握的。“望舒要你抱呢!”她对他说。
  灯下的她看着那么温柔,明明是少女,却散发着一种母性的温柔。继兴仔细看看望舒,小妹妹有四分像他,却有六分像她——若是他俩把望舒抱出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他俩的孩子吧——他已经开始遐想和她生儿育女的情景了。
  “来吧。”她把望舒递给他,“她很乖的,也没那么脆弱,你没那么容易伤到她的。”
  他接过望舒,把她放到腿上。望舒在熟悉了一阵之后,向他张开双臂,像小翅膀一样扑腾着。
  继兴不明所以,润玉笑道:“她已经喜欢上你了,要你举高高呢!”
  他俩侧卧在床榻上,望舒躺在他们中间,他俩聊起闲话,就像一家三口一样。
  “你刚刚确实有伤到他俩了。”润玉道,“我娘生完望舒就有些敏感,至于你爹,有可能是单纯的年纪大了。”
  她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你知道吗?望舒出生的第二天,你爹突然跟我说,他一直拿我当亲女儿看待。我后来想一想,可能是头天晚上他太忙,一时间把我给忘了——我娘也是一样的道理,她也一直拿你当亲生的。他俩如今都担心,多了个望舒,我们会和他们不亲了——所以一想到以后注定要让他俩失望,我就觉得特别对不起,有这样的爹娘实在是你我做儿女的幸运。”
  “什么叫会让他俩失望?”他伸出手擦拭她眼角滑落的泪水,“或许起先他们会难以接受,但适应了,他们都会高兴的——结婚以后,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叫茂姨一声娘,你也可以改口叫他爹。”
  润玉果然破泣为笑:“亏你想的出来!”
  张继兴看着烛火在她脸上投下的阴影,他俩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同床共枕了——张继兴有些想亲她。
  “你可别作死。”润玉道,“让他俩看到,我们可就完蛋了!”
  “我开《道心种魔大法》,有人接近我会知道的。”张继兴不死心。
  润玉也只好“屈从”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