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场闹剧

  “东凉”元年三月,春狩。
  张大雍摆出偌大的阵仗,禁军出动了一个大营的兵力负责警戒。
  天子、公卿百官皆欣然受邀,又各自带了家眷随行,在栖霞山下扎起绵延数里的营帐,场面好生壮观。
  张大雍已然贵为帝王之尊,在点将台上,他的座位居于正中,天子坐在他左上首,俨然是他的宾客。
  群臣虽是讶异,但是仔细一想,倒也没什么问题——如今荆江淮扬四州都是凉公的封国,属于晋天子的便只有宫城一隅——再过几年给晋天子换个敞亮点的住处,大家就都不用觉得尴尬了。
  此行为落在有的人眼中便是跋扈之举,不管何时,总少不了螳臂当车之人,所求者,亦难脱名利二字。
  张大雍其实是单纯地享受狩猎的乐趣的,他饱受案牍之劳形,自两年多前归来之后,几乎连建康城的外篱都不曾出过,定期在凉公府——官署——宫城之间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便是来往幕府山上的别墅,都少不了一堆人随行护卫。
  望舒由润玉看护着待在家里,郗道茂终于有机会出来透透气了——都快有一年多没出过门了!
  向雨田、何宽、士校等人欣然相陪,若是再算上张达、张稷叔侄、李应、王靳,便凑齐了张大雍邂逅郗道茂那日的阵仗——郗道茂在车马行至东篱门时,还特地就这一点大发感慨。
  “我还记得那日你从门洞内把卫郎君的车架搬出来的情景,当时可真是惊为天人!”她斜倚在他怀中,“一晃七八年都过去了,也不知道卫郎君怎么样了!”
  张大雍闻言扣紧了她的腰:“怎么了,你想知道?若是卫嵩过得不好,我能让他过得很好;若他过得很好,我能让他——”
  郗道茂连忙捂住他的嘴:“我相信卫郎君在华亭一定过得很好,我们就不用去打扰人家了!”
  卫嵩是江夏郡公的幼孙,名人卫玠的玄孙辈,西晋开国元老卫瓘的后人。他未曾袭爵,也未曾出仕,长居于吴郡之华亭,是出了名的温润君子。
  他继承的财产并不丰厚,让妻儿嚼用却是足够,是以土断清籍倒也没对他的生活造成多大影响。
  张大雍拿起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口:“我到如今也记得你从车上下来的时刻,那种风韵,我一直都记得。”
  她顿时涨红了脸:“我哪有什么风韵可言呀!”那天明明是她一生中最狼狈落魄的时刻,而且“风韵”从她丈夫这个阅历丰富的男人口中说出,给人感觉并不是一个好词。
  “你第一次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楚楚可怜,惹人怜爱。”他夸起女人来一贯是舌绽莲花,“好像是天下贬谪的仙女,又好似蒙尘的明珠,等着有缘人来拭去表面的灰尘。一双眼睛明明是红肿无神,却要强自表现出不弱于人的气度,让那时的我恨不得立刻把你搂进怀里好生怜爱!”
  这番无耻的吹捧叫她想打人!要不是外面那么多人跟着,她真可想把他给踹下车去!“果然是一个登徒浪子!”她怪叫道,“你这番话说得我想跟你和离!”
  张大雍却是不快活起来:“我真心实意地表达对你的爱意,你却说我登徒浪子。说一个女子对男子而言有吸引力,难道不是对女子的夸赞吗?”
  郗道茂被这么一哄,明明心里甜蜜了起来,嘴上还要说:“可惜呀,最后只'勾引'到你一个!”
  她还故作轻佻地用食指挑起他的下巴。
  “我可不喜欢'勾引'这个词。”他摇头甩掉她的手指,“我只不过是最后的胜利者而已。”
  “该不会我当时还有其他的追求者吧!”她小心地探问了一句,“都被你给打发了?”但从他救下她的那一刻起,她的眼里便只有他呀!
  “别给我装傻,你晓得我是什么意思!”他在她的脸颊亲了一口,“最后和你携手余生的人,是我!”
  郗道茂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她真的把和子敬种种给忘却了,她的一颗心都给了大雍,并在潜意识里把他视作是唯一。
  “好!”她不假思索地眨眨眼,“那回去以后,我要你弹琵琶给我听!”
  张大雍顿觉惘然,原来这些葳葳都知道,她只是不曾主动提起而已。她或许是夜里曾往他的书房里送过茶点,碰巧听到了琵琶声。他想解释,却发现毫无必要,按照她说的做便可以了:“好!”
  郗道茂掀起车帘,马车已行至郊外,窗外一幅春光融融的景象——毕竟春已经至,就如同他俩之间,光阴流转,也该不再有任何隔阂。
  张大雍在狩猎中真正找回了自己。他坐在胡床上,由郗道茂给他穿好皮甲。他不满地敲敲腹甲的部位:“是你有个扣子没松开,还是我发福了?我怎么感觉肚子有些兜不住了?”
  “那我估计是你发福嘞!”郗道茂揶揄道,“终日坐着,也不舒展筋骨。”
  穿好后,张大雍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在身侧摸索了一下:“这边,有个扣子该松开的,现在它是合上的。”郗道茂给他解开后,便是刚好。
  他俩走出营帐,向雨田也是一身猎装,身边站着谢道璨——这二人的亲密已趋于公开化。一个是好兄弟,一个是好姐妹,他们夫妻也不好置喙什么。
  士校走过来,两个侍从跟在他的身后,各自牵着一匹马。他感慨道:“一晃眼七八年过去了,今日又能和凉公一道狩猎了,只可惜张达、阿稷、王靳和李应皆不在,反倒是当时以为今后难得一见的向先生,如今与我们一道。”(士校与何宽、王靳、李应,号为“四友”)。
  张大雍笑道:“这七八年间,我与各位兄弟从淮南杀到江南,从广陵杀到江陵。大伙儿一个不少,方才是人间幸事。偶有悲欢离合,也是在所难免嘛,正之(士校,字正之)无需介怀!”
  他转而看向郗道茂和谢道璨:“你们真的不一起去吗?你们的衣箱里应该有骑装吧,我保证会很有意思的。”
  郗道茂打了一个哈哈,谢道璨挽着她的胳膊道:“你们玩得开心就行,我们在周围转转就好!”
  狩猎在山前的缓坡及平原地带展开,地势平缓,适合纵马驰骋,也没有生长太多大型树木,不影响视线。
  建康城远比过去繁华,栖霞山早已是人烟所及,再想像过去一般猎到一些猛兽,已经不太现实了。
  张大雍出发之前夸下海口,要给郗道茂和润玉猎一些好毛皮,如今只能射一些兔子打打牙祭——他的骑射功夫俱是当世一流,射兔子这种小巧灵活的动物比较显示功力。
  一只狐狸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它有着火红的毛色。他已经开始想象它变成一条围脖,或是一双手套被葳葳穿着的情景(这狐狸确实有些小)。
  于是从箭囊里摸出一根箭矢搭在弦上,双腿一夹马腹,枣红色的大宛马便嘶鸣一声,窜了出去。
  向雨田正百无聊赖地把一只锦鸡挂在马侧,它翅膀上插了一根箭矢,爪子被捆上挂在钩子上,时不时咕咕叫两声,显然还活着——离营地有些远,死了再拿回去,便不太好吃了。
  天空中忽然传来了猎鹰的鸣叫,除了张大雍之外,向雨田、何宽和士校都是抬头,向雨田轻笑一声:“看来是萧黯那里发现了什么,就知道有些苍蝇要忍不住出来恶心人!”
  张大雍带着一只右后腿中箭的红狐狸归来,好似刚刚打了一场打胜仗一样,天子、公卿还有女眷们俱是出来相迎。
  张大雍把狐狸抱给郗道茂,故作淡然地说:“正好给你添一条围脖。”但他似乎低估了这种漂亮的活物对女人的杀伤力,郗道茂抱着狐狸,对谢道璨道:“你看这个小东西多可爱啊!”
  谢道璨也是附和起来。张大雍皱起眉:“这是狐狸,会咬人的!”
  但这只狐狸才几个月大,早就被吓坏了。郗道茂摸它,它也不敢呲牙。她便把它抱给侍从,嘱咐他们给它处理好箭伤之后就放它走。
  天子走上前来正要与张大雍叙话,一群穿着白色丧服的人却是哭嚎着奔过来。
  “呜呼哀哉!晋室亡矣!”
  他们围着天子跪好,开始痛哭流涕,说一些什么自己无能,不能解救陛下的话。天子满满的尴尬:“朕很好,没有人挟持朕——”
  他立刻被打断,他们说:“都是那权佞当面,叫陛下不敢说真话!”
  随后他们又骂起公卿百官,说他们食晋室之禄,却为虎作伥。当下就有人不乐意,小声嘀咕道:“晋室可还欠着老夫数年的俸禄呢!没有凉公,你们这帮人能吃得饱饭?”
  他们紧接着骂起张大雍来,说他本是亡国之人,晋室善待他,合该安分守己,为晋室尽忠,而他却鸠占鹊巢,行李代桃僵之事。张大雍听了此番言论,当真是怒极反笑!
  还不等张大雍开口,郗道茂挺身而出,站在张大雍面前护住他:“你们说善待?那好,我问你们,我公公是怎么过世的?司马道子、司马元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你们可曾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吗?”
  他们哑口无言了一会儿,但很快灵机一动,攻击起她的再嫁来,说她的祖父为晋室忠臣,而她却委身权佞。她再次嗤笑道:“我嘛?合着帮着妹妹抢男人也是应该的喽?我乖乖把人让出便是为晋室尽忠喽?我倒想谢谢他们,没有他们,我也不会觅得良人!”
  “夫人无须与他们置气!”张大雍把她护在身后,让她与天子先回避,“我来处理他们。”
  天子和郗道茂下去之后,张大雍当着群臣的面,对向雨田笑道:“昔年曹魏代汉、司马氏代魏,是否也像这个样,有虼蚤出来蹦跶?”
  向雨田笑道:“魏武借着衣带诏杀了董承,后面又杀了伏后,便是荀令君都殉节了,这才有后面公卿百官给魏文帝上劝进表。晋宣帝高平陵之变,不也是杀得血流漂橹?就连桓玄篡位时,也没见人出来蹦跶——我看是凉公脾气好,杀人杀得少了!”
  他往前踏出一步,跪着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拿捏住,只要这向司徒跺一跺脚就会破裂。
  “唉,不可!他们只想博名而已,你若杀了他们,反倒是遂了他们的意!而且我看他们不一定想死吧!”张大雍道。
  已经有人不堪向雨田的威压,当众失禁了,他尖叫一声,直接晕倒了。
  “一二三四……二十六!”张大雍点了一下人头,“数字不错,看开始是约好了,要凑个什么二十六节士的。”
  “凉公饶命啊!”已经有心智不坚的开始乞命,被领头的大声喝骂。
  公卿们已经瞧破了这场闹剧,散了,也没人再去关心张大雍怎么处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