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一百二十章 大利小节

  雨还在下。
  张恺之抱着剑,站在食肆对面的屋顶上,雨水落到距离他身子三寸处便被改变了降落的方向,他的周身好似存在着一层无形的幕布。
  万俟明瑶落在青石板路中央,闻人言也随之降下:“小妹不才,添为阴癸派当代掌门,学艺不精,叫姐姐笑话了。”
  万俟明瑶弃了伞,任由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与长发!这两女站在一处,便占了建康城九斗的好颜色。
  楼上传来了葳葳的惨叫声,张大雍可顾不得怜香惜玉,连忙弃了手中的伞,在食肆的门柱上借力,跃进了窗户里。
  “葳葳,你没事吧!”
  “我没事。”郗道茂被万俟明瑶唬了一跳,摔了个屁股墩,万幸没有磕到什么硬物。
  张大雍替她掸去身上的灰尘,她只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她要怎么解释自己出现在此处?怀疑他出来私会旧情人,因此带着朋友来抓人嚒?
  “闻人言和张恺之都是你叫来的?”张大雍问。
  “嗯,闻娘子说她是天下有数高手,我怕你有危险,张观主正好也在。”郗道茂小心翼翼地就坡下驴,对于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张大雍在此处避而不谈。
  “夫人爱我。”他在郗道茂额头上亲了一口,“知会雨田了吗?”
  “还没。”郗道茂气苦。
  张大雍拉着她来到窗户边,劝架道:“一场误会而已,闻掌教和张观主都是自己人——姬彘!你拿我的令箭去南市令那里征调两辆牛车过来——明瑶、观主,你们都进屋来呗!”
  他隔空把令箭抛给姬彘,后者告罪一声,领着两个随从去找南市令了。
  随后两个大美人从窗户窜进了食肆二楼,张恺之紧随其后。在外的随从俱是入得店来,几乎是拖着两股战战的店家过来给贵人们提供服务。
  “各位郎君、女君都想用些什么?小店可以提供些糕点茶水。”要不是一个随从拉着,食肆老板都快给这几位跪下了。这些都是高来高去的主,哪个不吓人?
  “上一壶煮炒茶便是。”张大雍道。
  店家下去之后,他便介绍向万俟明瑶起郗道茂来:“明瑶,此乃拙荆——葳葳,这位是万俟明瑶,我同你讲过多次的——我和雨田从小到大的玩伴。”
  郗道茂当真一点也不肯落了声势:“明瑶姐姐,久闻其名,终见其人矣!大雍与我说过多次,我便料定,能让他与向先生魂牵梦萦的,必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今日一见,当真是我见犹怜——不过明瑶姐姐,你这身湿衣服穿得不难受吗?姐姐住得近,不如回去换身衣服再过来府上一叙吧。”
  张大雍似乎想纠正一些说法,明瑶却是笑道:“郗夫人果真是快人快语,区区小事,就不耽搁诸位的时间了。”说罢运起真气把衣服上的雨水蒸干,随后潇洒地把头发挽成了马尾。
  衣服蒸干以后,她身上的幽香却是散了出来。张恺之闻了便是一皱眉,一挥袖在屋子里搅起一阵风来,把这股味儿赶出窗外。郗道茂和闻人言俱是在心中暗骂:哟,这可真是个狐媚子!
  “大雍手下可真是人才辈出呢!”她娇笑道,“张观主曾与燕飞斗剑而不死,自是不用多提。而圣门女娇娥,北有尼惠晖,这南边嘛,我看就属闻掌教喽!只是这尼惠晖武功在我之上,我是认的,至于闻掌教就——”
  “改日还请姐姐不吝赐教!”闻人言也不与她废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店家故意拖延,不一会儿姬彘是手捧着令箭上来:“凉公,牛车都已开到楼下了!”
  “嗯。”张大雍给店家留了一百钱,也不等那壶茶了,拉着郗道茂走在前头。
  店家在厨房里躲到躲不下去了,才拎着茶壶颤颤巍巍地上了二楼:“客人,茶水给您们准备好了!”
  他探出个脑袋,看着空无一人的二楼直发愣,但食案摞着的一百钱却在提醒他,刚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在做梦。
  张大雍与郗道茂坐了最前面一辆,张恺之与闻人言坐了后面一辆,把万俟明瑶夹在中间。
  上了车之后,郗道茂终于提起勇气,主动向丈夫道歉:“对不起,我心中好奇,于是便带人跟着你。”
  “无妨,我本来就没想着藏着掖着。”张大雍笑了,“我要是有意隐瞒,你还真不一定看得住我。”
  郗道茂挑挑眉:“那倒未必。你我二人终日如胶似漆,同床共枕,哪里有什么秘密可言。你仔细想想,都有哪几桩事是你自以为瞒住了,实际上我都知道的?”
  “继兴和润玉的事。”张大雍一时气短,“相信我,我晓得真相的时间并不比你早多少,而且你那时候精气神很不对劲,我怕你晓得了受刺激。”
  “所以你让人帮两个孩子在外面制造声势,却对我封锁消息,甚至叫向雨田撺掇我那好嫂嫂帮着一起隐瞒?”郗道茂倚在他的肩头,“不过,我那时候情绪确实不大对,注意力放都在望舒身上,生怕人给我抢走她。”
  “谁敢动我的孩子?”
  “我不管,我就是怕。”
  张大雍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一下:“你呀你,我可真是拿你没法!”
  她顺势吊住他的胳膊:“你答应给我弹琵琶的,怎么到现在还不兑现!”
  “琵琶听着那么悲,我俩的日子过得好好的,听那干什么?”
  “琵琶难道就不能演奏欢快的乐曲吗?它说到底也是乐器,难道不是跟着演奏的人走的吗?”她把玩着他的胡须,“既然我俩日子过得好好的,那你为啥还偷偷弹琵琶呢?”
  “我看你是皮痒了!”张大雍吹胡子瞪眼,把人抓到自己怀中,“五次三番地拔我的逆鳞,胆肥儿了?”
  郗道茂是真的被唬到了,她心下一惊,觉得自己穷追不舍确实有些过了。今天的事情,本是她理亏在先,大雍能大度不同她地不计较,她又怎么好这般无理取闹呢?他与她情况不同,他完全有理由去怀念自己的亡妻、继兴的母亲。许是她如今真的把一颗心全都放在了他身上,以前不以为意的,如今都起了不平之心!
  “你怎么不说话了?”张大雍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里,他见她突然不说话了,心里有些发慌,难道是真的生气了?
  郗道茂红了眼眶,哑了嗓子,抽抽鼻子:“没,没什么?大雍!那个,对不起,我并非有意——”
  “无妨。”他亲吻她的脸颊,“你若是想听,我便弹给你听。只是我翻来覆去就会那几曲,你要是想听些欢快的,我便让乐府献曲现学。”
  郗道茂闻言语塞,只觉得男男女女各自的一些想法有时候当真是南辕北辙!男人欲言又止,女人便觉得他有所隐瞒,甚至是不忠诚,但男人实际上是碍于情面,不愿承认自己的缺点。
  以万俟明瑶的事为例,以前郗道茂问张大雍,后者煞有介事地说,他们三人怎么青梅竹马,怎么互相喜欢,他又如何痛苦地在好兄弟和喜欢的女人之间做出抉择,搞得郗道茂还真以为有这么一段。
  结果后面和当事人之一对峙,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反正她现在是懂了,男人的面子实在是一样很神奇的东西,领悟透了,不谈能拿捏住他,但避免一些无必要的疑惑忧愁是没有问题的。
  后面的一辆车上,张恺之正襟危坐,刻意与闻人言保持一段距离,一派正人君子之风。只听得他缓缓开口,却是打破了自己平静温文的表象:“方才万俟明瑶激你,你怎么就上了当呢!你的功夫与她相差几何,若是真打起来,你有几成把握?”
  “哎呀,我的好道长,您憋了快一路了,可算是开口了。”闻人言娇笑道,“小女子不才,镇派绝学《天魔秘》一十八重,才将将练到第十五重。比起北方的尼惠晖,还差得远哩,若是和那万俟明瑶打起来,只怕最多是四六之局——我四她六!”
  “那你还一口应下!”
  “我好歹也是一派之主,岂能折了声势!”她微嗔道,“恺之,若是我真打不过,你会不顾规矩,下场捞我一把吗?”
  张恺之却道:“若是凉公不嫌我欺负人,我下场替你打都行!”
  他二人是各自门派的翘楚,也算是自幼相识,闻人言哪能不知道他直来直去的脾气!她调笑道:“先前见你与陆敬修走得很近,还以为你要修行正法,做个真道士呢!但现在看来,喝酒吃肉找架打,是一点都没有变呢!”
  “什么是正法?从人之所欲,便是天道,便是自然。”张恺之不屑道,“我的门派不禁荤腥,自然也不禁男女婚嫁。只是有逆徒扭曲祖师之意,误读经典,才为时人所不齿。”
  他随后直起腰杆:“我自七岁由家师接引入道,门派诸人再如何行荒淫之事,我都保持童身,一心向道,所以属我成就最高。我自问道法剑术无一不精,然而造化弄人,不仅仙路遥遥,而且连自是自负的剑术都败给了燕飞那厮——”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闻人言被他这一番义正言辞搞懵了,不过以她的经验,一般男人嘴上说得越光明正大,实际的想法就越龌龊下流。
  “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我如今想明白了,从前我对男女之事太过排斥,同样是走入了歧途。”他一脸正色,“小言,你自己也说了,天赋平平,只怕一生都修不成《天魔秘》。我还听说了,你收了个天才徒弟,足以继承衣钵。索性再过个几年,等她成长起来,你便交卸了差事,与我合籍,共参天人大道,如何?”
  闻人言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当那女孩是谁?她可是凉公夫人的女儿润玉呀!身份如此特殊,又如何能当阴癸派的掌门?不过说来也是神奇,我第一眼见到她便极有眼缘,动了收徒之念。后面多次向祖师祷祝,又行占卜之事,最终认定她是修炼《天魔秘》的最佳人选。”
  “什么?你也是胆肥,那可是凉公未来的儿媳!”张恺之吃了一惊,“你们的师门规矩怎么办?你们阴癸派的弟子不都是自小培养,还得断尘缘吗。这是你私心所致,还是——”
  “这自然是门中宿老的决定。”闻人言道,“数百年宏愿即将实现,凉公即将履天下至尊之位,而我圣门中人又可以行走在阳光下——规矩都是人定的,大利当前,区区小节又算得了什么?阴癸阴揆,本来就是女主之意,你自己也说了润玉乃是凤命,《天魔秘》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天魔秘》六篇十八层,我去年年中始将《形神篇》授予她,她只花三个月时间便完成了其他人三年之苦功。我又授给她《刚柔篇》,今年二月也已修成,目前已修至《虚实篇》第九层,行之已半。”
  “你要我怎么说你好,《天魔秘》越往后进展越慢。若是没有修成,便不能行男女之事,否则会前功尽弃!她与凉公世子的事已经定下了,事关王朝后嗣,你怎么如此大胆!”
  闻人言眼中闪烁着火光:“诸般弊端我都与她提过。世子常年在外征战,大婚还有一两年时间,足够润玉把《天魔秘》修到很高的层次。世子是真龙命格,与《天魔秘》非但不会有冲突,还有相辅相成之奇效。《天魔秘》真气紊乱的弊端我与宿老们也找到了解决的法子,世子的《道心种魔大法》讲究的是绝对控制,自然可以帮忙调理,此乃天意!”
  张恺之哑口无言了一阵,最后感慨道:“你和圣帝这是把门派绑在王朝的战车上,以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前辈们无数流血牺牲,方才换来火种长存。这种时候,不下血本,又如何争取到最大利益,又如何对得起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