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圣门春秋

  张继兴是出了名的能熬夜。
  他意志坚定,近乎冷酷,对下属要求严格,对自己则更狠,时常通宵办公,一天只睡两个时辰不到。
  这叫叶昭恍如隔世,仿佛回到数年前张继兴署理吴宁县的时候——主公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张继兴许久不曾刮脸。随着年岁的增长,原本的黄胡须已经变黑便粗,他的上唇上保留了两片胡须,下巴上则是一层青黑,看着颇为成熟,不像是十九岁的人。
  若是寻常十九岁的少年,又如何能做带甲一方的镇帅?
  和建康来往的重要文件用的是纸帛(比如朝廷的诏书,官员的任免状,各项律令,汇报书等,纸帛轻便,易于携带传递,就是比较贵),涉及本地管理的文书还是用简牍(之前一直在用,成本较低,且一事一简,利于编排)。一册竹简得有好几斤中,批阅起来既是脑力活,也是体力活,得亏得张继兴是习武之人。
  “你倒真和你父亲一般勤勉。”一个慵懒的嗓音响起,拖着腔调,是浪子特有的醇厚沙哑。他也确实抱着一个酒葫芦,径直躺在阶下的一张长案上,把案上原先放着的东西给推到地上。
  “都是家父言传身教的功劳。”张继兴对他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道心种魔大法》早已侦测到了对方的存在,其人功夫之高,与向雨田只在伯仲之间。
  对方也不掩藏行踪,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可一路上的卫士都好似看不见他一般。张继兴见他在一旁看了许久都没有言语,便知道他没有敌意,索性继续批阅——便是死,也要在死前多看几个字。
  “你比你父亲要无趣的多。”燕飞有点无法忍受张继兴把自己视作空气,“其实细细地计较起来,你应该叫我一声叔父。“他是向、张二人恩师墨夷明的独子,又比张大雍小上几岁。
  张继兴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好的,这位叔父,您深夜来访有何指教吗?”随后便又低头。
  燕飞可真个是无语了,原先想好的开场白也咽了回去。“我请你喝杯酒!”他把酒葫芦向张继兴抛去。
  葫芦极速飞旋到张继兴面前,张继兴五指成爪,把葫芦摄住,使之悬停在半空中——动作虽然略微狰狞,但好歹是接下来一招。随后他抬手摘下葫芦,从纸堆里翻出来一个漆杯,往里面倒酒:“叔父喝东西没有反刍的习惯吧?”
  “什么?”燕飞刚想夸他几句,却被他搞得摸不着头脑。
  “反刍,也叫倒嚼,比如牛羊能把肚子里的草吐回到嘴里再嚼嚼。”张继兴解释道,“大概就是问叔父喝酒有没有把酒吐回葫芦里的习惯。”
  “你放心,绝对没有!”燕飞连忙声明道。这张继兴倒是把向雨田埋汰人的功夫学了个十成十。
  “多谢叔父厚赐!”此酒香咧,酒色极为纯正,几乎同于白水,不见一丝杂质。若是搁到市场上,便是琼浆玉液级别的圣品,能卖到一升十贯以上的天价。
  燕飞见状忍不住夸耀起来:“我那岳父乃是当世丹道大家,此酒乃是他以火烧之法提取五谷之精粹而来,原非寻常酿酒法所得者可比。其耗费粮食颇多,自然是十足珍贵。”
  张继兴倒完酒,一拍案几,那葫芦便径直跳了起来。张继兴轻轻地往前一推掌,酒葫芦便重新飘回到燕飞手中。
  “好俊的功夫。”燕飞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十六岁才开始系统学武,不到十九岁便能取得如此成就,真是天才!”
  “多谢叔父夸赞。”张继兴知道,自己的那些事,落在实力强大又有心的燕飞眼中,都算不得秘密。而且向雨田与燕飞关系颇为亲厚,后者晓得这些也不意外。
  酒就盛在漆杯里,张继兴也不急着饮用,只是把杯子放在鼻下狠狠嗅了两下,便转头继续批阅他的公文去了。
  “这么好的酒,你不现在饮用?”燕飞惊奇道。在他看来,美酒当前,却要克制自己不去饮用,实在是折磨。
  “先把公事忙完,临睡前喝一杯,刚好助眠。”张继兴眼皮都不抬。
  “哈哈哈,我知道了!”燕飞沉默地自饮自酌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门,爆笑道,“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了!《道心种魔大法》第四重《结魔》要求修炼者进行□□和精神上的双重苦行,以图诱发魔种,使自身□□与魔种进一步地结合,亦对魔种本身进行锻炼。你现在忍受着美酒的诱惑,熬夜办公,就是在折磨自己!”
  “冲阵斩将,身批大小战创,是对□□的折磨,挨饿熬夜,忍案牍之劳形,是对精神的折磨。”张继兴道,“这不光是对我的修炼有效,对别人亦有很多好处,此乃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燕飞唏嘘了一阵,最后提点道:“法家刑名一脉有著述被编入《天魔策》中,为一卷《刑遁术》,似在萧黯手中,因而激化了萧黯与干氏兄弟的矛盾,并最终导致了目前补天阁的分裂。你若能借阅此书,必然能大大促进《结魔第四》的修炼。而上古兵阴阳家亦有一篇《刑德》,能纠正《刑遁术》过于偏激的问题,只可惜现下已经亡佚。”
  上古诸子百家学派在经过春秋时期的萌芽,战国时期的短暂辉煌后,迎来了命运的拐点。秦统一后焚书坑儒,汉武帝大一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两次规模浩大的政治清洗,使得诸子百家走上的各自不同的道路。儒家被确立为社会的主流,道法两家经过西汉前中期的短暂兴盛后,除部分精华被吸收外,自此一蹶不振。
  在汉武帝罢黜百家引发的大逃亡时期,苍璩整合残余的诸子百家势力,成立了圣门,力图在此绝望时刻抱团求生,这位圣门初代领袖被后世尊称为“天魔”。为了能让祖师的学说流传下去,在苍璩的主持下,各家学派将典籍汇于一处,去芜存菁后编为十卷本的《天魔策》。局势稳定下来后,圣门试图重新夺回话语权,由此开启了“道魔之争”。
  圣门本是一群社会边缘群体抱团取暖的产物,早在成立之初便埋下了分裂的阴影。在经过西汉灭亡等一系列动荡后,圣门解体,弟子四散而逃,《天魔策》遭到瓜分。大家各凭《天魔策》残卷开宗立派,最终形成了圣门两派六道的格局。
  谢泊凭借手中《天魔策》上最玄奇的一卷《道心种魔大法》,在汲郡无名谷开创了天邪宗。并力压当时的圣门群雄,被尊为圣帝,以后天邪宗历代宗主都承袭圣帝尊号。其后人谢缵迁居陈郡阳夏,任曹魏典农中郎将,缵子谢衡官至西晋太子少傅、散骑常侍,子孙渡江后发展为如今的顶级门阀陈郡谢氏。而弟子传承到如今便是墨夷明、向雨田、张大雍和张继兴。
  管子学派的后人开创了天莲宗,成员主要是商贾;纵横家的后人开创了魔相宗;刺客、雇佣兵们组成了补天阁;原始道教残余演变成了真传道;从事服务业的女性成立了阴癸派,她们得到了《天魔秘》、《姹女大法》和《素女经》残卷,论势力一向是圣门第一;从事服务业的男性组成了灭情道,他们同时也做些拐卖人口的勾当,最近则是倒卖五石散,算是圣门中最遭人耻笑的;花间派则是从事书画艺术的小手工业者,向来一脉单传,自视清高,但当代传人慕清流却在天邪宗远遁大漠后主持大局,成为圣门领袖。
  因此两派六道的功法同源于《天魔策》,自然有许多相互照应之处。比如真传道有《黄帝御龙经》残卷,阴癸派有残本《素女经》,二者最终在张大雍和郗道茂手中恢复完整。
  《道心种魔大法》和《天魔秘》是《天魔策》上的最强功法之二,但两派一向自视甚高,贬低排斥对方,但实际上二者功法练到深处有相辅相成知晓。《道心种魔大法》作为第一功法,本身就是熔铸百家的产物——《入道第一》是正儿八经的玄门正宗心法,《结魔第四》则和《刑遁术》、《刑德篇》珠联璧合。
  可以说燕飞刷新了张继兴对于圣门的认识,向雨田只管把功法和位置传了他,关于门派秘辛并未与他说太多。他原先对圣门存在着肤浅的认识,觉得他们大部分是邪魔外道。
  他忍不住搁下笔,问燕飞:“叔父,若是将各派功法重新归于一处,恢复《天魔策》十卷本的本来面貌,那岂不是天下无敌?”
  “你不是第一个有这样想法的人,似乎你父亲已经在进行这样的宏业了。”燕飞道,“第一代圣帝谢泊便有此雄心,无奈一个人再强,也无法应对一群人。而且《天魔策》本来就极为庞杂,上面的理念、功法有想通处,更有抵捂处。一个人根本无法将《天魔策》练全。”
  “一个人也许不行,但一个王朝可以。”张继兴道。“《天魔策》得以恢复原貌,终究是一件大好事。”
  燕飞不由哀叹道:“圣门原是受压迫者形成的联盟,在近五百年的大势争夺中终于占据了上风——就是你们父子,如今正是你们与圣门的蜜月期,待到天下安定,只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燕飞是怕张大雍一统天下后会卸磨杀驴,以武力强行夺取各派典籍,最后将诸派灭绝。他虽然不是圣门中人,但他是墨夷明之子,与圣门大有渊源,而且他出身边荒,崇尚自由,反抗□□。
  他对张大雍的心情是矛盾的,他先前选择了刘裕作为真龙,但事实证明他错了,刘裕后面昏招迭出,大肆杀降,显示出残暴与小气量的一面,终致败亡。他对张大雍这个父亲的爱徒有天然的亲近感,但与此同时,张大雍也是他的表兄弟拓跋珪争霸天下的最大敌手——这归根结底是他身上胡汉两种血统的矛盾——他的父亲是汉人,但鲜卑拓拔部养大了他,而慕容鲜卑又杀了他的母亲。
  “我有个疑惑,叔父您一直未曾露面,但一露面就对我好生提点,继兴想问问这是为何?”张继兴把竹简堆到一旁,喝了一口酒,下肚后只觉得真气充盈,赫然省了他数年苦功!
  “也许我们比较像吧,你像我年轻的时候。”燕飞胡乱地比划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