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十章 夤夜不知身是客 琵琶未语泪先流
郗愔年纪大了，又为侄女的事难受，不胜酒力，已经被送回房了。
王镇恶饮了酒，不便骑马，今晚便在府上借宿。何宽、士校也都去休息了。
郗融郗冲兄弟担心郗道茂，便打算轮流守夜，郗融夫妇守上半夜，郗冲夫妇守下半夜。
这动响却是郗冲送张大雍回房休息。
“西平公可曾喝醉了？”郗冲问。
“未曾。”
张大雍那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传到郗道茂耳边，让后者忘记了吞咽。
“西平公今日救了葳葳的性命，请受郗冲一拜！”
看窗户上的影子，郗冲是要给张大雍下拜，但被后者托住。
“三郎君何须行此大礼？”
三郎君都叫上了，可够亲的。
阿忆见她看得专注，便道：“女君，要不咱歇歇再吃？”
“好的。”郗道茂答应了。
他们接下来说话的声音很小，郗道茂没听清。阿忆小声说，如果女君想知道这两位在说什么，她可以蹲门口偷听。郗道茂说，不用。
只听张大雍说：“三郎君要值下半夜，还请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今夜就有劳西平公了。”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张大雍的身影印在门框上：“我能进来吗？”
“奴婢这就给您开门。”阿忆欢快地跑过去。
与之相比的是，阿忆很不喜欢子敬，想到这里，郗道茂心里发堵。
张大雍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因为饮酒的缘故，他白皙的脸上多了些红晕：“你家女君用膳了没？”
“在吃。”
“你自己呢？”
“还没。”
张大雍笑道：“你家顾夫人开恩，没吃完的菜肴可都赏给你们了，如今已经在厨房旁的偏院里摆了一桌，你去不去，去晚了可就没了啊。”
阿忆回头看一眼郗道茂：“可我还没伺候完我家女君用膳呢！”
张大雍笑得愈发惹眼：“我只问你想去不想去。”
“想！”
“那你去吧，我刚好要给你家女君诊脉。”张大雍见她还在迟疑，“下午药也是我喂的，你就放心吧。”
“我并不是死人。”郗道茂冷冷的声音传来。
阿忆一下子打了退堂鼓：“我还是留下来伺候女君好了。”
张大雍点头：“那我让人给你留一份，总不能不吃晚膳。”
“阿忆，你去吧，今天难为你了。”
阿忆如蒙大赦：“阿忆谢过女君，西平公，阿忆一吃完就回来！”
阿忆一走，张大雍刚一合上门，郗道茂便冷哼道：“这年头极少有贵人肯跟下人和颜悦色地说话，西平公算一个。”
“大雍自幼孤苦，由师傅抚养着在大漠长大，天性自由，所以在大雍的观念中，人与人之间并没有等级之分。”张大雍一步步走进，走到烛火能照亮的地方，“而且大雍知道郗女君一家也是好人，像今天这档子事若是发生在其他人家，阿忆作为贴身侍女难辞其咎，甚至可能会被主人家打杀。”
郗道茂忽然觉得他这人有时候认真坦诚得有点残酷，居然能以这么平静的口吻来描述这种事。
“所以高平郗氏一直是贵族圈子里的暴发户，你知道嘛？我祖父当年是流民帅，带着很多人南下逃难，全靠这些人拥护才有今天。因此把下人不当人，随便打杀这种事情，我们家做不来。”
“所以我们很谈得来。”他坐在床边，端起碗，确定温度正好，就拿起了勺子，准备喂她。
“所以我可以忽视你收买我的侍女，争取和我单独相处的机会的行径。”
“郗女君聪慧，和您这样的人说话永远不会累，也不会厌倦。”他这次倒是直白地承认了，“我上午和老大人在一起品茗的时候还说过，你我之前话都没说到二十句，可今天，我已经记不得和你说了多少句了。”
“西平公当真是个妙人。”郗道茂乖乖地喝下一口米汤，耐心地咽下去，再开口说话，“哪有人会刻意去记和别人说了几句话的？”
“傻子会。”他自嘲道。
郗道茂忽然意识到，现在坐在她面前的张大雍和东篱门口那个冷冷酷酷的西平公判若两人。
现在的他，是温润如玉的君子，狩猎时的他，是勇武疏狂的豪杰。
他同时也是一位值得效忠的恩主、一位可以信赖的兄长——一个人竟可以有这么多张面孔，却没有一张是惹她不快的——这点亦与子敬不同。
她其实不是很想拿她和子敬比较，因为这对西平公来说有点侮辱人了，但她也没遇到过其他异性了。
“干吃米汤有什么意思。”张大雍见她呆愣，以为是嘴里没味，“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张大雍搁下碗，从新做的外袍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里面是红糖：“我听人说女子来癸水时常喝红糖水，据说有补血止痛之效，便让士校抽空给我跑了一趟。”
郗道茂整个人都听懵了，脸颊绯红，刚夸他是温润君子，他却连女子月事都能坦然地说出口，于是羞恼道：“你当真是个西域人。”
张大雍取了一小块红糖放进碗中化开，然后喂给郗道茂，果然是有滋味了不少。只是糖水调咳，郗道茂喝完米汤，便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张大雍给她拍背，她却咳个不停，张大雍用真气一探，大惊失色：“你的肺怎么伤成了这样！”
郗道茂的感官又开始出问题了，周遭的一切开始淡化，张大雍的一切细节却得到了增强。
嫂嫂们之前曾告诉她说，别看西平公现在一副沉稳自持的模样，当她真正出事的时候，指不定怎么张皇呢！
他的动作事无巨细地呈现在她眼前，拧起的眉头，眼里的关切与担忧，因深深吸气而撑大的鼻翼，紧抿的嘴角，还有搂着自己的胳膊，以及运着真气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自己的背，给自己顺气。
“你是炭烟吸多了，伤到肺了，不过不要紧的，都可以治。”他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东南盛产枇杷，可以入药，有润肺之效。”
她靠在他怀中，忽然笑了，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抵触：“西平公博学多才，葳葳佩服。”
“我的师傅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什么都懂，凡是他会的，都有教我，我每样都会一点，也算是得其博，而我师兄是得其精。”张大雍解释道。
郗道茂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自己一直病着，他会不会像这样一直照顾自己，不会离开？如今的她，实在是太渴望这份温暖了。
许是他的真气起了作用，她很快止住了咳嗽，但紧接着她觉得小腹坠胀，不得不夹紧了双腿。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的脸像是红透了的苹果：“我，我要小解！”
张大雍慌了：“我去叫人。”
“憋，憋不住了！”郗道茂快哭了。
“我去给你将净桶搬来。”
“不要！”她让堂堂的郡公去给自己搬净桶，疯了，“你扶我去净房！”
张大雍扯了一件外袍将她裹好，然后抱起郗道茂，在后者的指挥下一路疾驰，将她送进了净房，然后关门出去。
好在郗道茂伤的是左手，虽然有些艰难，但还是舒服了。
收拾干净以后，她虚脱地扶着半扇门：“西平公，我好了。”于是后者开门，又一路飞奔着将她送回床上。
一来一去，郗道茂已经没法直视他了，一上床就拿手捂住眼睛：“滚啊！我不想再看见你！”
张大雍哈哈一笑：“人有三急，内急最急，这是人之常情。”
郗道茂气得一吹头上的呆毛：“这件事，你绝对不能说出去！”
张大雍竖起三指：“我对天发誓！”
但过了几个呼吸，他又忍不住提起此事：“如今我们也算有了共同的秘密。”
郗道茂警惕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他坐在床边，并不看向她，双手一拍大腿：“或许我们可以更进一步。”
“进一步什么？”
“从萍水相逢，到朋友。”
郗道茂有一种直觉，他背对着自己，其实是因为紧张。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或许我不喜欢你把我当恩人来对待。”他说。
“西平公，我觉得以我目前的情况，你我之间连朋友二字都显得有些暧昧失当了。”
这可能是她今天说过的最理性的话。
“你是和离，不是守寡。”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和离。
“我倒情愿是守寡。”
张大雍的背忽然挺直，随后起身往外走去。
“我倒情愿他死了，因为没有女人想被背叛。”她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张大雍停下了脚步，脸色是轻松的。
“背叛其实有很多种，不限于男欢女爱，同样适用于夫妻。”
郗道茂从他这句话里察觉到了一丝伤感，是了，他俩从头至尾都是同病相怜。
“你的妻子怎么了？”
“淝水之战后，我料到秦国必亡，因此写信在长安的妻子，但她却选择了自己的母国，选择了相信自己的父皇。”张大雍黯然神伤，“她本不必死的。”
郗道茂抿抿嘴，这和她经历的相比，他已经足够幸运了好吗！
他的妻子哪里背叛他了？人家毕竟是一国公主，身份在那里。
如果有时间，她真想和他好好掰扯一下这里面的事情，看看谁才比较惨。
可惜没有时间了，阿忆欢快地跑回来，给张大雍福身行礼：“西平公，奴婢吃饱了，接下来就交给奴婢吧。”
张大雍于是作揖：“女君好梦。”
郗道茂看向阿忆：“你怎么不多吃一点，瞧你瘦的，干得和柴一样，将来哪有男子会看得上？”
“看不上好！看不上奴婢就一直伺候女君！”阿忆虽然不明白为何生气，但溜须拍马的本事还是有的。
张大雍回房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心乱了，关于亡妻苻宝的那番埋怨，他在肚子里整整憋了五年，都没跟儿子提起过，却在郗道茂面前脱口而出。
南渡之后两年，张大雍才得到确信，妻子苻宝死了，新平之乱，苻坚为了避免女儿受辱，亲手杀了她。
张大雍当时便吐血斗升，若不是向雨田在旁边，只怕就要走火入魔而死。
这样沉痛的过往，他方才居然轻描淡写地对她讲了？
隔壁的郗道茂亦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好在不是因为那些不堪的过往，而是因为隔壁的男人，虽然这么讲太过暧昧。
原来摆脱那些过往最简单的方式不是死，而是下一个男人。
郗道茂忽然很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二十四岁，这些年跟白活了一样。
西平公说他俩要做朋友，可男女之间，有朋友这种说法吗？听他的意思还是不断进展变化的，那岂不是再往后，就要做姘头和姘妇？
廉耻啊廉耻！
正当她辗转难免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隔壁传来了琵琶声。
原来某人当真是什么都懂。
窃窃私语，都说与谁听呢？
有琵琶助眠，她很快就睡着了。
失去意识前她想，若我不顾廉耻，定要想个法子将他一直留在身边，能点睡穴、会按摩、还精通琵琶，便是当个助眠的工具也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