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流水 4

  谢瑗深以为然。毕竟左右胤嗣、操纵社稷这样的非议与骂名谢家如今还没有底气承担。这番话后来传到清延耳中。其时清延正在别馆的樱树下信手翻阅绫的诗文。不知读到哪一句,格外情辞纤细,书写也格外庄重。
  自己原是读着她的诗文、听着她的故事长大的。以至后来彼此间无以为继,清延依旧时时想起绫的那些人狐妖仙神魔鬼怪的故事,可怜而又可爱。还有她「太平有象,民物熙然」的盛世情怀。
  元度快步走下渡廊,石青披风扫起一地落花。清延扬扬手将他招来进前,也不说话,只是默然打量他。元度有些慌乱,攥着手,目光左右飘摇,又倏地涣散开。
  清延随口问:「少将刚从哪里退下来?」
  元度的回答隔了很久:「六条河源院。上面的赏赐,我顺路先送去六条别邸,再来送殿下。」
  其实是去了内里。在柏梁殿蓊密的柳篱花垣外与绫简短地说过几句话。事情平息之后,元度时不时要去内里看望绫,问她借书,偶尔也为她买一些坊市的小玩物。绫很淡然,看穿生死的模样惹人心疼。有一次绫将很大一包袱书稿尽数交给元度,虚虚倚在门旁轻声嘱咐:「少将收下吧,往后也不必还了。」
  这些书稿元度回来也不敢读,小心存在多年前读书时的樟木书笈里。他给绫写信,也谈瑶浦一处摩崖石刻虽不见正传,却真真是好字。绫很多天没有回复,元度也忙得不可开交——
  洛东人人都能预见皇帝就要立储,一连十几日,清延东奔西走联络党羽。元度有一种担忧:清延恐怕不能如愿。
  这是幸事,亦是灾难。
  回到家,刚好收到绫的答书,娇小的纸结系在花枝上。元度匆忙展读,流丽的笔迹,几乎可以想见她揉揉额角,搁下笔起身向他恬然微笑:原来少将喜爱金石学——原来少将是这样一个读书人。
  自然元度也的确是个读书人。十年前初到洛东时,人人都称赞江孰元公子风仪卓然文武兼修。「只是多年宦海沉浮都将这些消磨了——」在绫面前元度也曾这样自嘲,「典侍且看,我如今还不是个生涯虚度的老头子。」
  他就快三十岁,没有妻儿,无论生活还是仕途都是很尴尬的年纪。有一瞬间绫似乎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往后岁月还长。」后来她这样说。
  这些事清延显然是不知道的——他摆脱了绫,有时是怅然,更多的则是解脱。书倒扣在膝头,脖颈上还残着掌侍重岚的玫瑰胭脂。天色暗下来,微微一点暮色似乎发出叹息般的声音。清延猛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叫住就要离去的元度:「少将随我去看看菱湖那个莽夫。他这时多半已经死了。」
  元度不觉愣住,想了片刻才知道清延原来说的是申苏。他何其希望申苏就这样死在酷刑与幽闭之下:「我以为殿下一早就杀了他。」
  清延摆摆手,语意里也有些戏谑:「这个人要紧,怎么可以死呢。」
  既不能死,大概是要他生不如死吧。元度原想离开,却按不下心中憎恨与鄙夷,偏要看一看申苏亦人亦鬼的惨相。他随清延走下长阶,湿漉漉的石甬壁透出铺天盖地的酸腐腥气。狭窄的囚室。铁与木的笼枷层叠矗立。
  清延忽然掉头上来:「罢了。现在辰光还早。」
  元度不语。
  两人走过中庭。清延又说:「其实我这样做,全因申少辅是个聪明人。自然少将你也是聪明人,往后利益指归,有时候只在一念之间。」
  元度听到「利益」两字,只是微笑:「我为了天下民生。」
  清延亦笑:「谁不是为了天下民生。申少辅也是为了天下民生,否则怎会费尽周折到洛东来。天天下民生是这利益,这利益也是天下民生。我方才说过,少将是个聪明人,可惜太清高。」
  后来元度想起这句话,自己终生不与清延「同流合污」,也是因为曾经先入为主地做出了清浊之辨吧。自己固然「清」,清延固然「浊」,却在立世之道上并无本质之分。清延拼尽手段,并非全然贪图为君之后的富贵享乐——与「清流」一样,他也有灭南夏、击北朝、一统中洲的抱负。
  所以,究竟孰对孰错。
  然而此刻,元度毕竟是不齿与不屑的。他将这「清高」两字看作卑琐之辈无力却由衷的褒奖,一面唾弃,一面坦然接受。从清延别馆离开,恰好谢瑗也传清延上去。两人在六条作了别。元度去见清久;清延则沿梅山小路、经崇光门进内。
  清延到时谢瑗又昏昏睡着,绫则被召去御前录文牒。「不要吵到母亲。」清延在谢瑗面前向来恭敬且有耐心,「母亲孕中辛苦,让她好睡,我等一等就是。」
  谢瑗隔了半个时辰才起身,头颅沉沉的似乎也并不愿说话。清延见了礼,很谦卑地远远坐在一旁,一时又道寒暄。谢瑗淡淡道:「你公事忙,难得每次叫你,你来得都快。」
  清延心底莫名一凛。他连忙笑笑,有些抱愧:「我本该多陪一陪母亲。前几日在乙余和谈,精神紧绷夜夜不能睡稳,想要写信却满心都是如何多为朝府向蛮王争些岁贡——不觉就懒怠了。」停一停,「我给母亲带回许多乙余土产,母亲大约还未看见。」
  谢瑗亦笑:「你为朝廷尽心。」她抬手揉一揉额角,又挪挪身子,「主上与相府很惊喜也很赞许。」
  清延并没有立即接口,而是步履稳重地走去谢瑗身边坐下:「我也给母亲腹中的这一位带了礼物。」
  谢瑗垂头看看小腹:「大宫更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清延陪笑:「都好的。无分弟妹,都是我至亲手足。」
  谢瑗颔首:「你能这样想就很好。你是长兄——」似乎是有意的停顿,「也是长儿。应当有博爱的情怀。」
  也是长儿。某一瞬间清延甚至错觉母亲的这四个字就是她态度的指归。「晓得的。」他很欢喜,欠起身伸手为母亲掖一掖被角,「我会和睦手足,也会爱护这山河。」
  从柏梁殿出来天色已晚。细雨濛濛如织,勾栏上伏着很小的蜗牛,中庭对侧的渡廊上一排排纸灯渐次点亮。皇帝的行驾逶迤绵延,清延很想上去见礼,趁便再探一探父亲口风。走了几步,却看见绫撑着赤红的油伞款款跟在皇帝身旁。
  清延定了定神,转身离去。
  有一个细节他不曾留意:行驾之中,其实也有清久。昏昏灯火之下,皇帝命人将清久引至御前,最后一次做出试探。
  清久有备而来。入夜时元度忽然找到他,交给他许多折本。清久匆匆翻过一遍,少枔的眼界与胸怀让他叹为观止。他徐徐放下折本,仍问元度:「这些——是什么?」
  元度长叹:「四之宫拟推新法,改革田税吏军各制,借此重振淮沅。他原想经我之手将这些折本带给殿下,再由殿下呈至御前。然而当时风声太紧,我怕连累殿下,便只好按下不发。如今主上裁撤军府,我推想朝野必有大动。四之宫这些构想,说不定可以致用。四之宫一直说——」
  「四哥哥说,若以天下为念,服贾为商、读书为仕、披甲为戎,想要兴邦建业总有许多种办法——」清久双目盈盈,「譬如,替他继承这他再也无望继承的山河。」
  此时再到御前,所怀却是两个人的抱负与野心。清久娓娓叙述少枔那些构想:「吏治不应论以门庭。世家承袭,致使吏源枯涸,又使郡吏不入,京官不出,文化分散,兵备松怠,胥吏侵渔。国朝不能长久。」
  皇帝面无表情:「你是要以这区区一则新法,来与百年积弊抗争啊。」
  清久一怔:「既是积弊,怎能不立时革除。」
  皇帝静默许久,徐徐发出一声轻笑:「到底年轻。有这样多的锐意与勇气。」
  清久反问:「复兴淮沅,难道不要这样的锐意与勇气?」
  「小五。」皇帝忽然岔开话题,「我有意立你为东宫。」
  清久并不惊讶。他瞬间想起少枔,想起两人一同长大的种种,想起少枔与自己相似的抱负。他不想拒绝,也不想假意自谦。于是在皇帝炽热的注视之下,他肃一肃衣袍,仰面笑道:「多谢父亲。」
  很直接,几乎是坦然接受。
  正是这一夜,册立东宫的旨意颁昭天下。
  「五之宫清久,母氏荣贵。敦敏徇齐,握褒履己。克明克哲,允文允武。今命守器承祧,不辜民庶之厚望。」
  皇帝没有与任何人商议,就这样命绫执笔起草了一份诏书,加了玺,彻夜送抵礼部。
  一锤定音,无以转圜。
  自然册立东宫的决定没有遭受任何阻力。正如谢瑗此前所说,两者间并没有上佳之选,因此也就不必争什么长短朝夕了。清久向来为人敦厚立身峻洁,甚至连与莒都默然接受。洛东人人赞颂皇帝明晰果决。
  除了清延。
  漫长的日夜,清延暴跳如雷,摔摔打打踉踉跄跄一头撞倒在宽阔的书室里,一时服帖四肢垂垂待毙,一时又恨不得翻身起来将这整方世界都撕碎。他受尽愚弄,如今更在世人尖锐的嘲讽下生不如死。他想要报复谢家,想要毁灭每一个辜负自己的人。他持鞭上马。雨雾连绵的晨朝。御路之上,迅疾的马蹄卷起一道蒙蒙的白烟,重重宫门缓然洞开。直到元度驱马直来,将他当头拦住。
  元度怀中有一封书信——几乎在东宫宣下的同一刻,元度收到绫的来信,无论如何,要他阻止清延进内。
  后来元度方知这是绫待清延的恩义。绫与清延相识多年,对清延的脾气了如指掌。她第一个得知谕旨的内容,而后迅速做出判断:在清延犯下滔天大错之前阻止他。
  清延神思溃散。元度将他架回东四条,一路上雨水汗水淋淋沥沥,清他狈不堪的模样给早朝的官吏与市上民人看了个真真切切。刚进别馆,清延便一头钻进书室,闩了门蜷在两扇屏风中间。窗外大雨如注,残忍断送满庭春樱。绫的文稿叠在案头,清延咬牙扑过去,尽数扯来覆在自己身上
  隔去一日,绫到底还肯来看他。她站在门外,轻声嘱咐元度不要再让他贸然进内。
  「少将。」绫难以觉察地轻轻牵一牵元度的衣袖,「你照看他,我便不留了。」
  如此情怯,一并清延与她的全部过往,元度怎会不知道。他温声叮嘱:「典侍大人来去平安。外面雨汽重,大人回到内里记得饮一口米酒含住,心里默念一句南无地藏王菩萨,徐徐咽下,再用艾子老姜煮水泡一泡,就不会受寒生病了。」
  绫点点头:「晓得的。少将也多珍重。」
  某一瞬间元度其实很希望她能留下来,两人一同照看清延——即便清延恶贯满盈也曾为他们带来诸般折磨——能与绫在一起、在同一时刻做同一件事,他万分感恩。
  然而元度没有强求。他不希望绫重复经历这样细碎无谓的痛苦。侍从已都退下去。元度望一望身后,绫孤伶伶缓步离去的背影让他难过,也正是这一刹,他看见重岚披着清延的衣袍悄悄走上车辇。
  绫也看见了,却装作不曾看见。重岚身上那件衣服她太眼熟。清延右臂长于左臂半寸,喜爱黄橡不喜爱桑染,越江织物太柔腻他穿不惯,还有——她为他裁每件衣服都会在缀角缝一枚小小的银铃铛。
  便是眼前这枚在步履间一拂一曳扫到尘埃里去的银铃铛。
  绫知道重岚已是四条宫邸实际的女主人。重岚的兄长升任近卫大将,从此一句话便是元度仕途的指归。
  她与重岚擦肩而过,侧过头微微颔首一笑,转身离开。
  清延失宠了。这一年春余夏首有漫长的雨季,他在朝夕不断的雨水中大病一场,从此一蹶不振。所有人都以为他再也没有复起的机会。包括他自己。书室杂乱的空间充满□□代谢的气味,散乱的纸张,脱落的头发,饭菜羹汤翻洒一地,浸湿他本已污秽不堪的鞋袜。后来他想起申苏,在这样昏昏噩噩生死摇荡的岁月里,申苏是否也曾狼狈悲惶扳动手指数着朝夕。世间的莫测与不测啊——一种尖锐的痛楚,亦有渴盼。
  对痛楚欲罢不能的渴盼。
  四月时,谢瑗与安熙嫔各诞下一位皇女。
  很平常的一日。谢瑗对女儿的出世没有太欢喜,也没有太失望。她原也有种幻想,以为自己会生下一个儿子,打破当前「两害相权」的僵局。然而长幼有序。上面两个成年皇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储位拱手让给黄口小儿。
  然而这毕竟也是她生命中最为漫长的一日。炽热的血肉从她身躯里坠落。空虚。而后是无尽的昏迷。似乎是在虚空游荡,有星辰,广袤的山川草泽,白衣绯袴的乐伎持扇舞踊,湖水,波涛,舟渡。有烈火,硝烟。有血腥气。
  皇帝抱起一枚小小的襁褓凑到她面前:「瑗瑗,是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