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流水 5

  初生的婴孩并不美好。红彤彤的肉身,两眼紧闭,骨骼柔软尚未成形,皮肤皱得不可看。然而谢瑗还是惊喜地呀了一声,随后笑起来:「菩萨所佑,我们终于如愿。」
  他们无法感知潜伏在侧的危机。谢瑗屈起指节轻轻触碰女儿娇弱的面颊,然后缓缓转过身,将额头抵在皇帝右肩:「我怀念故乡钟州山峦连绵云雾叆叇。」
  皇帝紧一紧怀抱:「那么我们叫她云央。万寿宫云央。」
  谢瑗笑起来:「笔画好雍容,读起来音韵却婉转。主上对阿央真是偏爱。阿央寿齐日月、福祉无疆。羽贺的葵宫可是不如的。」
  皇帝这才记起安熙嫔不久前也生下一个孩子。他望一望谢瑗,点头赞同:「葵宫终究是逊色了。」
  桂宫,葵宫,还有从前的楮姬。历来王族女性都从卉木,万寿宫与众不同,足见皇帝偏爱。再看怀中,云央却早已睡熟。
  皇帝失笑:「倒是很乖觉,知道母亲累了就不哭。瑗瑗小时候也是这样的罢。」
  「我小时候——」谢瑗双目一眄,「听说主上小时候可是常常叫夜的。」
  他们都很幸福,仿佛这一刻人间情味尽在眼前,连窗外大雨都格外滂沱酣畅。皇帝忽然说:「等满月布酒时,不妨告诉相府把槿园也带过来。二儿不容易在京,入夏了,洛东节祭也多。让他带槿园多走走。」
  这话谢瑗听在心里:「二之宫以后不是要外放的吗?」
  皇帝连连摆首:「什么外放。京里这些事、这些缺,还怕不够人。二儿留在洛东,以后自有他的用处。」
  谢瑗也不接起话头,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我倒想瞧瞧葵宫。」
  皇帝有些敷衍:「会见到的。」
  册立东宫与皇女满月的典仪卜定在同一日。五皇子清久立为东宫;第三皇女云央宫号宣下,是为万寿宫;第二皇女、安熙嫔新生的女儿扶黎为葵宫。
  洛东久时不曾热闹过,京畿每户赐银三锭、绢一匹,自清川而东设流水席数十里,宾客络绎,灯火灿烂宛如星河。
  时隔十八年,南朝又一次颁赦天下。
  谢瑗不无感慨:「上次颁赦还是主上将平氏立为中宫的时候。」
  皇帝骇笑:「瑗瑗,是你记差。你回来时也同样颁赦过的。」
  三十殿舍金光玉色粼粼流转;觥斛交错,朝臣们都已薄醉。皇帝惊异地看到元度与治部少辅申苏坐在一起。申苏很憔悴,也很拘谨,在阔大的场面下惶惶然缩手缩脚,说着口音浓重的官话,傀儡般往来拜酒。
  京官与殿上人的嘲讽很残忍:
  「申大人在说什么?申大人如此音韵铿锵,字字都像争吵一般。」
  「《中洲正音》申大人看过了没有?啊呀,申大人将伅读作偆,那么申大人写公文时是不是也要将澤写作凙、酲写作醒呢?」
  「谢公子错听——申大人明明将伅读成蠢。」
  哄堂大笑。
  清久拨开人群来到申苏面前。「各位。」清久轻轻一摆手,示意众人无需见礼,「各位久在洛东,不知地方艰难。申少辅能够跻身京中,必有其过人之处——况且他以后只在堂部为官,并不上朝奏事,公文来往,不说官话也无碍他著功社稷。」顿一顿,拱手礼上,「还请各位多包涵。」
  东宫既这样开口,众人作势道了歉,嗒然散去。清久与元度见礼:「这些时日辛苦少将。申少辅初来乍到,多得少将照拂。」
  元度淡淡望一眼申苏:「申少辅本领通天,有什么要我照拂的呢。」
  这是一种心领神会的悲愤与怅惘。清久避开话题,从案头提起酒壶,给申苏斟满一杯。「少辅来我身边坐罢。京中诸般掌故很多,他们不肯说给你——我来说给你。」
  申苏不觉愣住。元度轻轻用折扇点一点他僵硬的左臂。他回过神,清久温和的笑意几乎瞬间润泽他枯槁的心灵。「来。」清久引他穿过宴席歌舞,一并同僚们刻毒的目光,「在朝的大多是世家子,摆姿态看不起地方。你不要理他们。」
  申苏佝着身子,低垂着头,连看也不敢看面前光华烁然的当朝东宫。清久坐下来,细细听申苏报得履历。听到祯平十七年时清久轻声打断道:「你从菱湖北上述职,被三班院司举荐给大哥哥,大哥哥又举荐给谢相,最后谢相亲自向吏部递了你的名帖。平家之乱以后淮沅吏治松动,有些事不合规矩也罢了。吏部回过父亲,说要外放两个人填你在菱湖的缺,后来也不曾放。还有——」清久抬头看一眼申苏,酒盏已在指尖绕过几回,「还有你上岁出官平陵,去了三四个月,可是地方文书一个字也不曾提到你。」
  申苏浑身震颤,头颅缓缓垂得更低。
  「菱湖如今有没有人代你的职你概不知道。可惜一方百姓你食之用之却丝毫不记在心上。」清久叹口气,「我也不多问你,你究竟走了谁的门路?」
  只这一句,便吓得申苏魂飞魄散,本就含混的官话更是期期艾艾听不真切。「相府大人——」清久多时等来四个字,还要再问,申苏便又端出四个字:
  景睦亲王。
  洛东鬻官成风,自南朝立国,百年之间屡禁不止。从前平家把持朝政无法整饬,如今——清久心中已有决断——如今,是定然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而他又怜惜申苏。翻过申苏地方上的履历,不可不谓政绩卓著。从前察举徵辟五年一次,想要致仕或出身世家,十几岁当上殿上人,元服之后便可以获授京职;或走当朝权臣的门路,奉上金银,在吏部留下名帖,寻机强跻洛东。今年察举徵辟,清久曾同新到任的青年仕宦竟夜清谈,恍觉选官制度弊端百出。
  清久始终没有处罚申苏,也不曾追究他贿赂买官。他知道时机还未成熟,正像他对少枔所言,察举徵辟,开科取士,总要让更多才德兼备的清流士子聚集洛东,才能一举冲散世袭政治与官僚政治腐朽的阴霾。
  然而此时,军府未立,谢家独大——他拿什么与这些百年积弊抗争。
  清久的性情与品行在申苏身上可谓曝示得淋漓尽致。只是许多人最初既没有看穿这背后君权与臣权的互利互生与激烈碰撞,也无从知悉清久的用心。皇帝看到清久为申苏解围时不免向谢瑗微微一笑:「五儿这般体恤臣下,慈悯之心是为政者不可多得的。」
  谢瑗亦笑:「所以主上将他立为东宫。」
  皇帝眉间似有一种担忧,又似乎对自己的选择充满自信。谢瑗垂下头,怀中襁褓小而精致,云央睡态安详,额头宽阔,肌肤如花堆雪砌,偶尔皱一皱鼻,嘴角挂下一痕晶莹的涎水。
  安熙嫔怀抱扶黎静静坐在下首。谢瑗不动声色地瞧了瞧,很丑,红皱的皮肤,双眼紧闭,肥胖的面颊与下颌,涎水湿腻腻地流到颈窝里。
  「我们阿央——」她满意地抚一抚女儿绒绒的胎发,「我们阿央长大必是个美人。」
  皇帝闻言,不由转过脸来:「长大?」
  谢瑗忽然想起皇帝从前的那句「未必等得到桂宫降嫁」,心底莫名一凛。她旋即摇摇头,又一字一字低声重复:「我们阿央必会是个美人。」
  哦,美人。皇帝饮一口酒:「葵宫若像她母亲,容貌也会很美。」
  「桂宫不是也像她母亲。」
  皇帝失笑:「桂宫是异数。」
  谢瑗瞥一瞥松岑,不巧松岑也刚好看过来。她无法直视松岑过于锐利的目光,慌忙避开脸:「桂宫的确是异数。」
  对许多人而言,这一席酒吃得并不十分痛快。宴席散后公卿逐一拜辞出宫,元度叫上申苏,两人一同到清久处去。
  在豋花殿外看见绫典侍,藤紫的衣衫,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捧夜扶桑。元度急忙叫了停车,三两步跳下来:「夜里风大,典侍出来做什么。」
  「我记得少将信中说自己不能分辨扶桑、木槿与木芙蓉。」绫的声音平缓而温柔,「光华所烁,疑若焰生;一丛之上,日开数百朵,朝发暮落;自四月起,至冬乃歇。这是洛东的夜扶桑。自然还有木槿与木芙蓉,来日我折给你。」
  元度双手接来怀中:「典侍有心。」一只手珍惜备至地拢住快要散开的花瓣。
  绫轻声叮嘱:「要用白瓷或青瓷瓶,以陈年为好。水要用雨水,里面投半耳勺盐。你若是都懒了,就斜斜在茎上剪一刀,放在火上,念一句南无地藏王菩萨,」她不觉一笑,眉眼温静明媚,「烧过之后也可久留。」
  身后车帘似乎动了一动,元度看去一眼,又迅速回过头来:「我有一方旧砚箱,是昔年在江孰讲学时以第一份束脩买下的。往后再来内里便带给你。」
  「其实少将不需待我这样好。」绫移开目光,「我并不觉得自己很可怜。」
  「不,我并不是同情典侍。」元度很惊惶,无措地向后又向前踱了两步,慌乱的神情令人莞尔,「你是世间好女子。」
  世间好女子?绫默声笑笑,也不由他说下去:「少将来去平安。」
  话音未落,申苏却一头滚下马车,跌跌撞撞快速爬到绫脚下。「典侍慈悲——」他的官话含混且生涩,亦有湿漉漉的泪意,「此生之后,我尽可堕入畜生恶鬼地狱道,遍尝恶报,周而复始,无有终结!」
  这番话原自肺腑。半年来生不如死,只有这忏悔赎罪之念支撑他腆颜苟活。申苏将绫视作神明,而自己亵渎神明,岂不罪无可恕。
  绫先是一惊,随后望一望申苏,又望望元度,陷入沉默。时光停滞,仿佛有一把刀正缓缓剥离从前如今与未来。元度很愤怒,他原想所幸清延与绫今日都不曾到席——如此绫便不需面对申苏与清延,这两个毁弃她一生幸福与希望的恶人。
  ——然而申苏就这样狼狈卑琐地跳出来,猝不及防,让所有人都难堪。他在地上踉跄爬行,一摇三晃,像某种濒死的牲畜,发出疲惫的悲鸣。
  元度窥一窥绫的脸色,很平静,似乎又带着一痕悲悯。陆续散席出宫的朝臣与殿上人纷纷驻马围观,元度不由分说将绫掩在身后,一面低声喝令侍从:「快,将这怂碎绑回车上,立即载出去!」
  「不必了。」绫轻声阻拦,绕过元度屈身将申苏轻轻扶起,「我从未怪过申大人。」
  元度一阵眩晕。申苏大声悲哭,绫淡淡道:「我也从未怪过亲王殿下。」
  正如她信中曾问昭序:自己为何从不愿怨恨清延。
  昭序回书:心中无有怨憎,是你慈悲;想要原谅,是你仍存爱恋。不责怪亦不宽宥,是以将他视作生涯中一名寻常旅人,不曾与你历经一切,也不会左右你来日漫浩时光。切中所切,然所然,固所然;可所可,固所可。岁时变换,人情来去,你却要始终宽待自己。
  于是她便这样放过自己。
  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元度很久以后才慢慢了解。绫的品性与胸怀让他始终庆幸自己有生之年曾称她一声「世间好女子」。
  绫的确名副其实。在未来漫浩的时光里,她与昭序一次又一次确证世间的义理与慈悲。正如她是元度终生敬慕的人,昭序也是清久心中无可替代的光明。许多年跌宕沉浮,她们如同昙花,灿烂而洁净,于苍凉末世的困厄与黑暗中悄然绽放,而后寂寂凋零。
  此次阖宫夜宴,清久与昭序只远远地见了一面。贞明亲王照旧称病在家,昭序独自前来,穿着朴素的卯花衣衫与一众女眷静静地坐在花荫下。她带了琵琶——螺钿金屑檀槽乐琵琶囊在宝相纹样的越江锦琴囊里,长长的黄橡色流苏一点点拂开夜色。
  与上次不同,皇帝没有要她与清久合奏。酒过三巡,皇帝将她召至御前。
  上去时昭序回了回头,远远看见清久正与一个人神情郑重地说着话。她并不认得申苏,只觉得那人又瘦又拘谨,墨黑的袍服像硕大的口袋将他兜头套住,露出瘦伶伶的脖颈与手腕,在清久面前久久地垂着头又或拼命点头。昭序按下疑惑,先抱了一回云央,坐下来,从容应付谢瑗对贞明亲王家资的窥探。
  皇帝命人暖了柘汁亲自给昭序斟满一盏:「里面有枸杞、莲实、丁子与岩枣。你有哪一味不吃?」
  昭序微笑摆首:「没有的。」
  皇帝让一让她:「女儿家总不宜吃太冷的东西。性寒的也不好。」又将一枚小漆碟推来她面前,「这是清川的柊花糕。」
  昭序道谢,依依向皇帝讲述贞明亲王琐碎而枯燥的生涯。「譬如昨日,父亲与我去净光院买字帖。亲鸾与信惠的《般若经》,有桐荫斋与澄心堂两本。回来路上买了一釜斋豆腐。午后吃茶拓碑,向晚时弹正少尹与母族的几位兄姊过来略坐了坐。入夜父亲去佛院诵一回经,默了半篇《檀弓》,拜过宗祖氏神,薰沐睡下。」
  日日如此,日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