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露 2

  「是。」清久头颅低垂,目光在一桌茶器间流连,「如你所言,朝野上下都指望赤狄拖住北朝,我们就能在南陆偏安一隅。谁知赤狄与北朝这一仗,说打完就打完。宜明院绝非等闲之辈,那位熙良亲王更是用兵如神,试想赤狄一旦休兵,北朝便可全力对付淮沅。平家亡了,淮沅几无领兵之人,再建军府又有何用。眼下经济、军备、民心,哪一样我们都不比对岸。积弊不除,淮沅不兴;淮沅不兴,我们拿什么抗衡北朝。」
  少枔陷入沉默。
  清久并没有夸张。在朝不过几个月,他便将这吏治涣散贪腐成风的官场看得真切。少枔信中说,要趁北朝此时自顾不暇,变法图存。然而清久思索多时,最终却犹豫了。职官世袭,权臣在朝,这一变不仅触忤谢家与其他权贵,也势必要将官制分属从上到下清洗一遍。清久不是不敢,而是没有成功的信心。
  他毫无信心。
  然而变法毕竟势在必行。比起清久,少枔还多了北伐的志向——这也是平寿慎在世时的愿望,许多次平寿慎告诉文绛:「主上安居一隅终非所宜,总该动一动北上的念头。」
  北上是少枔的盛世情怀,也是平家的盛世情怀。南朝四郡立国,所谓淮沅十三郡,都是后来平家一寸山河一寸血肉地磨回来的。少枔以平家自矜——平家象征他某种不屈的意念;而又自卑与自怨——因为平家,皇帝再也不可能给他任何兵权。
  辞过元度,清久提议去夕市看看。两人在崇光门外下马,京洛棋盘一样规整的街衢栉次鳞比,繁盛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此时大市已过,夕市还未开始。头缠布巾的贩夫贩妇正忙碌有序地张罗肆廛。远处的值事令一眼看到少枔与清久,忙过来阻拦:「市气污秽,恐冲撞了贵人。」
  少枔轻笑:「这位大人很是有趣。市气污在哪里,我们又贵在哪里。」
  清久也笑了笑,开言为值事令圆解:「周礼有言:夫人过市,罚一幕;世子过市,罚一帟;命夫过市,罚一盖;命妇过市,罚一帷。我们先过市,回头认罚就是了。」
  走出十几步,看见作手傀儡的老妇人正吃力地架起台帐。清久伸手扶了一把:「婆婆小心。」回头向少枔道,「民人生涯辛苦,我见到老人家为图生计抛头露面,总是不忍。」
  「你不曾到过地方。」少枔沉吟良久,「譬如蓁州、湗溪与澧泉。我曾亲眼见到民人易子而食。」
  南朝的颓势,都藏在人世的角落里。平家当权末期,朝府大肆颁行会子,其后又发关子。今岁出第四届关子,第三届以二折一,至此物价六倍于前,一石米索价七八贯不止。然而即便如此,世家宗亲依旧声色犬马,白玉为饭金为糜地逍遥自在。
  「我有一句话,多时不敢说给别人,甚至不敢说给自己。」清久凄然,「四哥哥,南朝鸱张鱼烂,难御外敌,我不想这山河失在我手上。」
  少枔苦笑:「若真到了那一天,我还是要为淮沅拼了这条命。便是在船上摇橹也很好的。」
  虽有不甘,可如今却不是不甘的时候。这万里山河表面上歌舞升平,暗地里已经千疮百孔,像是一头身披绮绫垂垂待死的舞狮,亟待收拾,一时却无从下手。皇帝并不信任少枔,多少折本后来都由清久代呈。对于变法,皇帝始终按而不发。清久不忍埋怨。他明白朝中阻力,也明白变法即变政,历朝变政,结局无一例外,皆为政变。
  平家甫除,南朝江山未稳,能否经得起如此动荡——此问无解。
  「淮沅锦绣山河,哪里就会失在你手上呢。」少枔这样宽慰清久,「我们岁月还长。」
  岁月还长?两个人都不敢信。北朝与赤狄胜负将分:北朝胜也罢了,败则赤狄南下祸乱中洲——少枔不敢再想。历朝史书迅速在心头翻过。薙发易服,毁灭文明,奴役手足。若是这山河在他、又或在清久手中际遇至此,他宁愿即刻自沉淮水,不复见这悲惨世界。
  这话题太沉重,连清久也想逃避。「我们去白月町买酒。净光院前新开张一家书肆,有《蓬山》与《拾芥抄》的香霖堂刻本。我与阿蔹常来的。」清久忽觉失言,很不好意思地岔开话头,「隔街有一家香谱也很好,还有古器店。小妹出生多时,我总想寻一样东西送给她。
  每语及云央,清久总是很温柔,珍重之余又仿佛有某种凭寄与期待。
  说话间两人走过一爿书肆,衣着简净的少年士子抱着书袋从里面冲出来,一不小心撞在清久身上,灰扑扑的旧书册散落一地。清久也不责怪,蹲下去帮他拾书。士子连声道谢,一抬头不觉惊呼,呀,是东宫殿下。
  清久偷眼去看少枔:很平静,波澜不惊地稍稍向后退开一步。
  「仔细温书。」清久双手奉还书袋,「明年春试也不远了。衣食之上不可委屈,如今朝府分派廪膳,不够了尽管去要。」
  士子紧一紧怀抱,灰尘散尽,油墨纸张的香气隐约可闻。「都晓得。多得殿下计较民生,常替士林打算。」看一看少枔,「若是日后能像这位大人一样陪在殿下左右就好了。」
  清久心一凛,又悄悄去瞥少枔。少枔依然不喜不嗔,袖了手向前微微一躬:「自然会的。朝府择贤而仕,过了春试,主上与东宫分别有召,钦点头魁。等你来日跻身朝中,我们便是同僚了。」
  士子欣然离去。少枔避过头向清久轻轻一哂:「历来下拨银钱都被层层克扣。微如廪膳,发到各人手中怕是所剩无几。」
  清久刹住话头,也接口道:「世袭之制不能尽废,贪腐之风不能根除,那么即便朝廷蠲免税赋,底下仍照收不误。」他抿一抿唇,双眼重重一闭,「我总觉得——总觉得淮沅根基烂尽,无论再做什么都是枉然。」
  根基烂尽。四个字落在少枔耳中凄凉刻骨。他心底翻出一股恨意,却偏又无处发泄。夜色渐浓,隔街燕陵小戏嘈嘈锵锵的铓锣鼗鼓一瞬间让人窒息。少枔缓缓随清久走过书肆,忽然就说:「删格旧法必将触犯世家利益,我们都不敢。」
  清久讶然。少枔紧走两步与他并肩而行:「你不敢。换我是你,我也不敢。」
  清久收住步子,似有一股气血倏地涌至额顶:「我哪里不敢。」
  少枔却问:「何人权贵?」
  清久脱口而出:「钟州谢家,洛东平家,还有贞明——」想起昭序,清久心头蓦地一紧,慌忙改口,「柳垣温家、燕陵楚家,一并还有锦原宁家。这些人坐稳半壁江山。」
  「世族宗亲霸占庙堂,从商从戎,左右漕盐,各地职报不经吏部,任免由他——贪腐因此而起。其中又以谢家为最。自谢珩拜相,一门子侄无不身就要位。我未敢揣测上意,但你心中——」少枔也不再细想,「母族与你不同宗亦不同道,勿将山河让与外戚,也勿使天下民生落到宜明院这地狱恶鬼手里。」
  一番话深至肺腑,字字剖白尖利,逼得清久颔首承认:「我一直有心动一动谢家,只是碍于母亲情面罢了。」
  情面?少枔有些鼻酸,昔时父亲血洗平家又碍过谁的情面。他揉揉额角,湿漉漉竟落了满指冷汗——清久洞悉世事,而偏袒母族毕竟也是人之常情。
  他其实多虑了。清久始终与谢家感情淡薄;清久直觉敏锐,是非当前总会作出正确选择——少枔将他触动,他便一心设想除掉谢家救赎淮沅,并不想倘若谢家不复,少枔会不会再来与他争夺帝位。
  然而话至此处,两人都不能再说下去。清久需要时间考量,少枔也需要时间等他考量。
  于是沉默中又走过一条花街。梅雨将尽,隔院飘来蓝靛腐熟的味道。墙头夹竹桃开着,亦有山抚子、荻草、琉璃玉蓟与稀疏寥落的夕颜。花娘子沿街叫卖,紫竹箧里盛满红线扎起的栀子花。清久向来喜爱花草,便买一朵簪在衣襟上,打一打扇埋头一嗅,向少枔微微笑道:「很让人倦怠的香气。世间花木都这样好。」
  少枔并不回答,只是眉眼间似有所触。
  清久仔细望一望他,一时恍然:「你同我说过,枕流最喜爱姬辛夷与这栀子花。抱歉,这一年我一直替你打探,却始终没有她的消息。」
  少枔摆摆手:「她都好。」
  清久一喜:「果真!她在哪里?你迎她回来,我来安置你们。」
  少枔苦笑:「我身如飘萍,怎敢拉上她一同受苦。她在青莲院一时无虞,我却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
  清久劝道:「你多时还是上去向父亲谢恩,也伏个罪。」
  少枔摇摇头,轻嗤道:「我这副模样,还伏什么罪。如今时局逆转、庙堂重构,没有我立锥之地,我也不敢逃去南夏,做淮沅的叛臣。」
  「自然的。父亲放你出来,世间都猜你会不会逃去南夏投奔平中将。洛东再苦,你也不能如他们的意。」清久轻轻扶一扶少枔,「不如你等我几日,我去探探父亲口风。」
  少枔迅速按下他:「不。我明日进内见一见父亲。」
  清久想了想:「也好。但我母亲那里你就不要去了。」
  少枔忽然想起与莒,便问:「你近来见过二哥?」
  「昨夜席间见过。听说母亲属意二哥哥娶谢珩的女儿,阖宫都知道了。」清久甚少这样无奈,「先中宫去后,嫔也去了。二哥哥是个老实人,别人给什么,向来没有他拒绝的余地。我见他与槿园同席,处处陪着小心,总有些不忍。」
  两人走进一间古器店。清久看中一枚勾玉,也拿给少枔看。
  是一枚质地极好的翡州玉,月牙般一弯莹青,两端用素银包裹,錾出细小的丁子小葵纹,通身饰珍珠璎珞,坠在银、砗磲与绿琅玕的颈链上。
  「我买给小妹。」清久一松手,勾玉稳稳落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小妹皮肤雪白,这青色也衬她。」
  真好看。少枔笑了笑,忽然也想给松岑买点什么。清久迅速交讫,又拉他出来:「幸好是二哥哥。」
  少枔有些错愕。清久抿抿嘴:「你我各自都有意中人,便是大哥哥,这些年身边也有阿绫。二哥哥就不同,你几时见他对谁动过心。」
  如今再看,与莒确然是孑然一身的。同负杀母之仇,少枔心想与莒应当恨到极处却无法反抗,这其中又有多少无奈在里头。他垂下两眼:「难为二哥。我却不敢问。」
  清久两手交攥,徐徐发出一声长叹:「我也不敢问的。我与二哥哥往来有限,这一重身份又实在太尴尬,我每见他,只是压抑难过。上次他看我笑,说什么人性嚣薄,自己与苍生都是缘尽了。听来悚然。」
  少枔心一紧,恨意与泪意一齐涌来:「我从不恨你,也必不疑你。」
  清久含笑长拜:「我就说这世间诸般情味,何曾人性嚣薄,四哥哥又何曾如二哥哥所言一般,与苍生都是缘尽了。」他扬袖一指前方,「白月町的松花酒。我说过今夜要与四哥哥不醉不归。」
  两人彻夜殢酒。破晓时清久回到东宫,少枔便随他一同进内。
  在东宫盥漱更衣,清久又一路送至迩贤殿。少枔辞过清久,屈身穿过重重帘幕,来到御前,去刀,脱冠,折扇放在右手,伏地,稽首,十指并拢轻轻按压冰冷的蒲席:「我一身意气,辜负了父亲。」
  皇帝叫起的语气很温和。这是平家败亡后父子两人第一次相见,彼此都是心思百转,有悲痛亦有怨憎,恍如隔世。
  少枔记忆中皇帝怯懦卑琐,何曾像今日这般庄重堂皇。他心中许多话,皇帝似乎也千言万语无从开口。许久,许久后皇帝抬袖轻轻揉一揉额角:「近来身上不适,请你先回罢。」
  这样淡淡一句,便打发了少枔所有难抑的情绪。少枔很失望,走出寝殿时几乎落泪——并不是委屈或怨恨,而是空虚,一种无从发力的悲惶。皇帝也曾对他诸般爱顾,也曾将他抱置膝上,一一过问起居功课。「诸子之中唯四儿似朕。」如今再听,竟然刻毒至极。少枔始终更像文绛,或许,也更像平家。
  午后日光转薄,道旁春花都已落尽,柳池畔落满踽踽涉水的白鸟。玉徽院的琵琶伎照例在此时练习琵琶,琤瑽划拨,鸣玉般的声音落在耳中却都是一样柔靡的调子。
  少枔缓缓走过柏梁殿,一下子又没了去处。他呆站了一会,并不立时离去。他终归不甘心就这样向谢瑗示好;然而若不屈膝,自己又有什么资本与谢家抗衡?也正是此时,绫与女伴们谈笑着从西对殿走过来,见到少枔不觉一怔,「殿下——」她惊于少枔的不期而至,迅速按下惊愕,「中宫还在与万寿宫歇午,殿下随我进来等罢。」